“亚温……”
“原来你已经‘见’过我了，”亚温女士微笑起来的样子几乎和从前一样，“一定是因为窥视之血吧。那么你也见到阿尔维娜了？”
梅塔点点头，慢慢放下轻弩。也不知为什么，之前“见”到的亚温柔弱娇贵，是那种完全不足为惧的生物，现在上了年纪的亚温同样笑容甜美，言语温和有礼，但梅塔面对她时，背上却冷汗直冒，简直像远远看到城市议会第一家族的主母时的感觉。
“别怕，”亚温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我是真心诚意委托那几个女孩找东西的，绝没有加害的意思。如果你是她们的朋友，我也不会伤害你。你来自更残酷、更注重魔法、甚至有神术存在的地域，所以你天生格外敏感，能够察觉我身上的……”
正说到这，晨雾、索莉和帕拉多斯也上来了，正奇怪为什么亚温站在刚刚订好的房间里，梅塔却呆立在门外。
当帕拉多斯直接提出这个问题时，索莉替亚温回答：“因为她是直接传送进来的……”
年轻的法师察觉了屋子里的传送法术残留痕迹，施法就在几分钟前。
亚温颔首致意：“是的，是我太心急，一时冒失唐突了。”
梅塔说：“她还用一只鸟，一直监视我们，直到刚才，鸟才走。”
“其实银矢不是鸟，”亚温说，“它是一尊机关魔像，可以像猎鹰般飞翔、侦查。从你们的眼神中看得出，你们可能已经察觉了很多事……所以，我也就不在各位面前假装了。”
晨雾想起那些魔法陷阱：“你……既然你早就了解陵墓，当初为什么不把里面的详细情形先告诉我们？”
“当年离开后，我只再到过陵墓外层，并未再次走入陵墓深处。陵墓里都有什么情况，其实我并不清楚，毕竟它们被设计成防止入侵、但不妨碍里面的人离开。还有，有的事情如果说得太明白，就没人愿意帮我去做了……尤其是涉及死灵系魔法物品时。我也是经历了很多次委托，才慢慢总结出这些交谈经验。”
索莉问：“你是施法者？那你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去找宝石？毕竟你比我们了解那地方……或者，你完全可以和我们一起来。”
亚温苦笑着摇摇头：“我不能进去。”
“为什么？反正是你想要见阿尔维娜的，而且你早晚要见。”
“不是这个原因。”亚温慢慢退到一边，找了张椅子坐下，并示意女孩们进屋，关上门再说话。
“阿尔维娜也在这里了，对吗？”
晨雾从腰包里拿出窥视之血，放在亚温面前的桌子上。现在太阳已经完全下山，窗外只有清冷的月光……可是阿尔维娜却迟迟不肯现身。
亚温点点头，没有立刻去拿取宝石，而是掏出钱袋、纸笔，开始给女孩们结算这次委托的尾款。
梅塔一直盯着亚温，又看看索莉，再到窗前去，望向街道上偶尔走过的小镇妇女……然后又望回亚温和索莉，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晨雾凑过来眨眨眼：“放心吧，我们也会分钱给你的。”
“没问你这个。”
“那你一脸焦虑地在想什么？”
梅塔再盯着亚温时，亚温正好抬起头，两人目光相接。
卓尔深呼一口气，说：“你，活了多久？”
其他人惊讶地看向她，她继续说：“在陵墓，我问妖精和女法师，她们的样子。”
“谁的样子？”索莉问，“你还是说卓尔语吧，我听懂后再讲给她们。你说精灵语太费劲了。”
梅塔专注于想到的事，也顾不得这些地表种族对自己言语上的不敬了。她换上了索莉与亚温能听懂的卓尔语，开始解释。
在陵墓地忙着破坏祷文时，梅塔曾和晨雾说到服装风格的问题。她问过索莉的打扮又算不算常见、普通人类女性和女法师是什么样子等等……这是因为，在黑宝石带来的幻视中，梅塔以阿尔维娜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地表衣着、饰物，与她现在亲眼所见的根本不是同个风格。
或者说，根本不属于同一个时代。
在幻视中所见到的人与真实世界的人不一样。
年轻的亚温所穿的连衣裙更像袍子，衣服没有腰身，没有剪裁精致的外套，只有保暖用的织物披肩，而且披肩和现在的常见款式也不一样，上面没有流苏或花纹，颜色多是单色。还有阿尔维娜的衣服也是，她穿得几乎分不出男女，比起法师袍，倒更像一身灰头土脸的修士服装，上面没有方便的暗袋，没有便于携带施法材料的分栏腰包，就连袍角的防护符文都是以暗淡的染料画上的，而不是今天常见的刺绣或金属。
从前，梅塔在一些图鉴上看到过关于地表精灵、人类的描述与绘画图样，等真到了地表之后，她见过了树海精灵，也见到了很多人类。树海精灵的气质打扮与图鉴中没什么区别，而人类们的样子却和图鉴里的完全不同。
梅塔曾经观察过，街上的人类之所以与图鉴里的不像，是因为那本图鉴来自大约将近两百多年前，它由地表精灵用羊皮纸和矿物颜料绘制，然后流入卓尔城市。
而从幻视中看到的人们……既不像现在常见的人类，也不像图鉴里的，简直像来自一个梅塔从未见过的国度。
此时她们面前，亚温看起来最多五十岁左右，穿着打扮符合当下的常见模样。可是，人类根本不可能活到几百年。
TBC
13.
听梅塔这样说完，亚温掩口而笑，就像当年那个容易害羞的少女。
“真让人羞愧，”她站起来，“本来我不想告诉你们，因为这可能会让你们害怕……但现在，既然你们之中有人猜到了，我还是坦诚一些吧。也许看了我真正的样子、真正的人生，阿尔维娜也会更愿意见我……”
说完，她做了个手势，魔法的光晕从头顶滑落到脚。
旅行者们惊讶得完全愣住了，连平时不需要叫也想尖叫的晨雾都一声不吭。
她们眼前，亚温完全变了一个模样，丝绒斗篷和用料考究的衣裙都没有变，首饰也都还在，但她的金发不见了，略带岁月痕迹的白`皙肌肤不见了，灰白干枯的皮肤紧贴在骨骼上，一双柔荑也化为枯骨，眼窝里只剩下一团黑暗，深邃处隐隐燃烧着微光。
她是一具穿着精美衣裙的骷髅。
看着女孩们惊呆的表情，她行了个优雅的屈膝礼。“没人惨叫，我很欣慰。”
作为有经验的冒险者、施法者，索莉和晨雾都见过这种生物，梅塔和帕拉多斯并未亲眼见过，但也早有耳闻。
现在的亚温女士是个巫妖——施法者以亵渎生命的法术将自己改造为非生非死的东西，逃脱本应必经的沉眠，实现某种意义上的永生。
“从阿尔维娜被封入宝石算起，已经过去了五百三十一年两个月零九天。”
巫妖轻轻抚上黑宝石：“刚离开陵墓时，我很害怕，之后我叫人在陵墓外层刻满静寂之神的祷词与圣言，生怕陵墓深处的魔像、怪物、幻术……甚至阿尔维娜本人，会再走出来。之后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几年，虽然继承了大量财产，我却没有本事去使用……每个人都说我疯了，因为那场婚礼上的屠杀而疯了。
“你们所见到的刚才那张脸，是我从疯狂中醒来时的样子。那时我已经四十八岁了。之前的人生中，我就像行尸走肉，那根本不算是活着。后来有一天，我醒了，我一个人磕磕绊绊地找到了陵墓，却没有任何本事能再走进去。我想见阿尔维娜。我想告诉她，如果人生能够重来，我会和她走——不是在婚礼上，不是在订婚之前，甚至不是偷偷来往的时候，而是在法师学院中的时候，我就应该和她走，我不想听从家族的安排离开学院，不该荒废所学的知识，不该任由他人安排我的命运。我本该像阿尔维娜一样……或者，像此时我面前的你们一样，学习我需要的东西、踏上属于自己的旅程。我该向上走，忘记所谓命运；而不该闭上双眼、收起双翼，任凭自己无止尽地下坠。
“你们之中也有施法者，能想象吗，我在四十八岁之前都只是个‘法师学徒’，甚至还荒废了不少学徒该掌握的东西。之后，我重新开始学习，开始旅行，十年、二十年过去，将近七十岁时，我被称为‘亚温导师’，有了自己的学徒，还从老师那里继承了她的地堡。这些年中，我一直在研究如何逆转窥视之血的法术，如何重新提取其中的灵魂、如何给这个灵魂重塑肉`体……可以说，我有一定的发现，但却没什么实质的进展，而且，我既想要见阿尔维娜，却又害怕面对她……一天天过去，我已经快要八十岁了，必须借助魔法物品才能看清字、听清人说话……我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接下来的事你们应该也明白。从表情上我看得出，你们对我这个样子感到吃惊，但并不恐惧。你们肯定知道这种逃脱死亡的法术。从八十岁开始，我着手将自己转化为巫妖，五年后我完成了整个施法过程。我死去了，但也永生了。”
索莉自己也是法师，她被亚温的经历震惊得几乎脊背发凉：“可是……难道……支撑你做完这一切的，仅仅是想与阿尔维娜重聚吗？转化巫妖的过程充满痛苦，后面漫长的生命也不是普通人能够忍受的……你竟然……”
亚温摇头：“当然不仅是为这个。更多的是，我从中年之后才真正开始了属于自己的生活，就像重生了一样。我终于找到了想追求的人——我的阿尔维娜；也找到了想的事——作为施法者，研究我感兴趣的领域。现在我变得更强大，追求着无尽知识，同时也找到了解放阿尔维娜的方法。”
“所以你才说，‘不能’进墓地……”屋内的第六个声音响起。
阿尔维娜的身影缓缓浮现出来，悬浮在黑宝石边：“当年留下的祷文也限制了你……你年轻时根本不懂这些东西，只是懵懂地去使用；而等你完全懂了之后，你自己也成了不死生物，被那些东西限制着……”
五百多年的时光流逝后，亚温第一次再见到阿尔维娜。女死灵师的相貌被定格在封入宝石前，而亚温自己已经成了亡灵生物中最令人畏惧的一种。
亚温呆站在原地，先是用枯骨的双手遮住面庞，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放下手。“你了解我，你知道我有多胆小、多愚蠢，”她低语着，“活着的时候，我害怕你，我动过找回宝石的念头，却下不了决心。等真的能下决心面对你、找回你时，我已经……”
阿尔维娜笑起来：“你还是这样，说话时总低着头。亚温，你自己不是很清楚么？你不再是任人支配的柔弱小姐，你现在是比我优秀得多的大法师！抬起头，看着我！你不是专门为了见我而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