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98)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泅流。此岂可以出处求哉?

  纵使字字寻得出处,去少陵之意益远矣。盖后人元不知杜诗所以妙绝古

  今者在何处,但以一字亦有出处为工,如《西昆酬唱集》中诗何曾有一

  字无出处者,便以为追配少陵,可乎?且今人作诗亦未尝无出处,渠自

  不知,若为之笺注亦字字有出处,但不妨其为恶诗耳。

  放翁的意见固佳,其文字亦冷隽可喜,未数语尤妙:“不妨其为恶诗”,大

  有刀笔徐风,令人想起后来的章实斋,上节记“不行于世”虽非放翁自己的

  话,也有同样的趣味。卷八又有云:

  北方民家吉凶辄有相礼者,谓之白席,多鄙俚可笑。韩魏公自枢密

  归邺,赴一烟家礼席,偶取盘中一荔支欲啖之,白席者遽唱言曰,资政

  吃荔支,请众客同吃荔支。魏公憎其喋喋,因置不复取,白席者又曰,

  资政恶发也,却请众客放下荔支。魏公为一笑。恶发犹云怒也。

  又卷二云:

  钱王名其居日握髮殿。吴音握恶相乱,钱塘人遂谓其处日,此钱大

  王恶发殿也。

  连类抄录,亦颇有致。笔记中又有些文字,亦是琐语而中含至理,可以满正

  宗读者之意,如卷一云:

  青城山上官道人,北人也。巢居食松■,年九十矣,人有谒之者,

  但粲然一笑耳,有所请问则托言病瞆,一语不肯答。予尝见之于丈人观

  道院,忽自语养生曰,为国家致太平与长生不死,皆非常人所能然,且

  当守国使不乱,以待奇才之出,卫生使不夭,以须异人之至,不乱不夭

  皆不待异术,惟谨而已。予大喜,从而叩之,则已复言瞆矣。

  上官道人其殆得道者欤,行事固妙,所说治国卫生的道理寥寥几句话,

  却最高妙也最切实。我想这或者可以说是huáng老之jīng髓吧,一方面亦未尝不合

  于儒家的道理,盖由于中国人元是huáng帝子孙而孔子也尝问礼于老聃乎。所可

  惜的是不容易做,大抵也没有人想做过,北宋南宋以至明的季世,差不多都

  是成心在做乱与夭,这实是件奇事。中国的思想大都可以分为道与儒与法,

  而实际上的政教却往往是非道亦非儒亦非法,总之是非huáng老,而于中国最有

  益的办法恐怕正是huáng老,如上官道人所说是也。读《老学庵笔记》而得救国

  之道,似乎滑稽之甚,但我这里并不是说反话。真理原是平凡的东西,日光

  之下本无新事也。(廿六年三月三十日)

  □1937年

  5月刊《青年界》11卷

  5号,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谈》

  思痛记及其他

  中国近世的丧乱记事我也曾搜集一点来读,可是所见很不多。如关于道

  光壬寅(一八四二)“唉夷”犯江南之事,见有上海曹静山的《十三日备尝

  记》,丹徒法又白的《京口偾城录》,杨羡门的《出围城记》,朱月樵的《草

  间日记》等。长毛即太平天国时的记载有山yīn陈昼卿的《蠡城被寇记》,会

  稽杨华庭的《夏虫自语》,鲁叔容的《虎口日记》,都是关于绍兴的,李小

  池著《思痛记》二卷则记江宁句容金坛一带,汪悔翁《乙丙日记》卷一亦记

  江宁破城事。这里边与我最有情分的要算是《思痛记》了。这一小册书我已

  买有三本,第一次是在光绪戊戌(一八九八),据日记上所记云:

  “十二月十三日,yīn。午,至试前看案尚未出,购《思痛记》二卷,江

  宁李圭小池撰,洋一角。”其次是在北平,今年一月二日买得,价二元四角。

  复次则在上海,三月中托友人代为买来,价一元二角八分也。我看这本书前

  后几四十年,大有韦编三绝之概,每看时或不看而想起时辄发生许多感慨,

  因为太多而且深切了,所以觉得无从说起,只好不说。这回决心想写小文绍

  介,可是仍旧没法子抄录,我想这书是应该整本子的读下去的。假如有志士

  仁人肯出资刊印,我想这书应该与孙秀楚的《扬州十日记》,“辛稼轩”的

  《南渡录》,——不问所说徽钦二帝的事真伪如何,或辛君的名字确系假冒,

  总之这三部书是值得合刻,给中国人读一遍的。还有一个缘故,单抄出几节

  残杀的记事也不是好方法,这岂不是与节抄《金瓶梅词话》的yín事相似么?

  唱经堂《杜诗解》卷四举三绝句的第一首云:

  “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群盗相随剧虎láng,杀人更肯留妻

  子。”圣叹评云:

  “杀人句妙于更肯字,本是杀其人而yín其妻,却写得一似蒙其肯留,感

  出意外者,非是写惨恶事犹用滑稽笔,不尔便恐粗犷不可读也。”金君故是

  解人,此语说得很好,读了更令我难于选抄,其实只怕抄得不好使文章没有

  气力,粗犷还是托词而已。我重复的说,这书是须得全读的,部分的选抄不

  适宜也没有用。吾乡孙子久著《退宜堂诗集》卷二有“严鞠泉广文逸自贼中

  赋赠”一首,并序云:

  城陷,鞠泉虏系,夜将半,贼遍索赂,斫一人颅,衔刀灯下示怖众,

  寻缚十四人递戮之,既十人,遽止。鞠泉竟免,次三人袁杜姚并得逸。

  听谈已事沮jiāo颐,生死须臾命若丝,

  夜半灯光亮于雪,衔刀提出髑髅时。

  还不如引这别一件事的诗聊以填空,若是原书那一定是非全读不可者也。

  不过想介绍《恩痛记》而一句都不引,似乎也不相宜,所以我这里来弃

  武就文,撇开太平天国的残杀yín掠而稍谈其文化政策吧。《思痛记》卷上记

  咸丰庚申(一八六○)闰三月二十五日在金坛城外时事云:

  李贼出坐殿中椅上,语一年约二十徐,发已如辫长,面白身矮瘦贼

  曰,掌书大人,要备表文敬天父。贼随去,少顷握huáng纸一通置桌上,又

  一贼传人曰,俱来拜上帝。随见长发贼大小十三四人至,分两边挨次立,

  李贼立正中面向外,复谓一贼曰,可令新傢伙们立廊前观听。馀众至,

  则李贼首倡,众贼和之,似系四字一句不了了,约二十馀句,唱毕,所

  谓掌书大人者趋至桌前北向捧huáng纸,不知喃喃作何语,读罢就火焚之。

  闻七日一礼拜,届期必若是,是即贼剿袭西洋天主教以惑众也。

  悔翁《乙丙日记》卷一,记咸丰癸丑(一八五三)二月中事有云:

  十二日,邻人刘宅有贼于其家打馆夕食,闻诵经声毕则齐声呼杀妖

  而罢。初闻惊恐,谓其有邪术也。先是传言贼能放青烟以迷人,相去甚

  远可以忽至人前,有青烟酸入人鼻不可耐云云,其言出于藩署幕友,谓

  为信然,既闻此益坚信不疑。十二日,见娄宅壁上粘赞美云云,不知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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