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97)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钗头凤》的沈园,离吾家不到半里路。五年前写《姑恶诗话》中曾说起过:

  “清道光时周寄帆著《越中怀古百咏》,其沈园一律未联云,寺桥chūn水

  流如故,我亦踟蹰立晚风。沈园早不知到那里去了,现在只剩了一片菜园,

  禹迹寺还留下一块大匾,题曰古禹迹寺,里边只有瓦砾草莱,两株大树。但

  是桥还存在,虽是四十年前新修的圆dòng石桥,大约还是旧址,题曰chūn波桥:

  即用放翁诗句的典故,民间通称罗汉桥,是时常上下的船步,船头脑汤小毛

  氏即住在桥侧北岸,正与废园隔河相对。越城东南一隅原也不少古迹,怪山,

  唐将军墓,季彭山故里,王玄趾投水的柳桥,但最令人惆怅者莫过于沈园遗

  址,因为有些事情或是悲苦或是壮烈,还不十分难过,唯独这种啼笑不敢之

  情(如毛子晋题跋所说),深微幽郁,好像有虫在心里蛀似的,最难为怀,

  数百年后,登石桥,坐石阑上,倚天灯柱,望沈园墙北临河的芦荻萧萧,犹

  为之怅然,——是的,这里怅然二字用得正好,我们平常大约有点滥用,多

  没有那样的切贴了。”放翁三十二岁时在沈园见其故妻,至七十五岁又有《题

  沈园》二绝句,其二云: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这种情况是很可悲的。家祭无忘告乃翁的绝笔也本写得好,却不能胜于此二

  首,虽然比起岳鹏举的《满江红》来自然已经好多了。

  再说第二个原因是我爱读他的游记随笔,即《老学庵笔记》与《入蜀记》。

  据《四库书目提要》云笔记十卷,续二卷,《书目答问》亦如是说,注云《津

  逮》本、《学津》本。但是我不幸一直没有能够见到续笔记,查毛子晋所刻

  的无论是《放翁全集》本或《津逮秘书》本的笔记,都只有十卷,民间八年

  上海活字本据xué砚斋钞宋本亦无续笔,大约这只在《四库》里才有,而《答

  问》所注乃不可靠也。《复堂日记补编》光绪四年十一月十五日条云:

  “阅《老学庵笔记》十卷,放翁文士多琐语,不足为著述也,然吾师吴

  和甫先生最嗜此书,盖才识与务观近耳。”谭复堂亦是清末之有学识者,而

  此言颇偏,盖其意似与《四库提要》相近,必须“轶闻旧典往往足备考证”;

  才是好笔记也。我的意思却正是相反,轶闻旧典未尝不可以记,不过那应该

  是别一类,为野史的枝流,若好的随笔乃是文章,多琐语多独自的意见正是

  他的好处,我读《老学庵笔记》如有所不满足,那就是这些分子之还太少一

  点耳。

  笔记中有最有意义也最为人所知的一则,即关于李和儿的炒栗子的事。

  文在卷二,云:

  故都李和炒栗名闻四方,他人百计效之终不可及。绍兴中陈福公及

  钱上阁恺出使虏庭,至燕山,忽有两人持炒栗各十裹来献,三节人亦人

  得一裹,自赞曰,李和儿也。挥涕而去。

  赵云松著《陔馀丛考》卷三十二“京师炒栗”一则云:“今京师炒栗最

  佳,四方皆不能及。按宋人小说,汴京李和炒栗名闻四方,绍兴中陈长卿及

  钱恺使金,至燕山,忽有人持炒粟十枚来献,自白曰,汴京李和儿也,挥涕

  而去。盖金破汴后流转于燕,仍以炒栗世其业耳,然则今京师炒栗是其遗法

  耶。”所云宋人小说当然即是放翁笔记,唯误十裹为十枚,未免少得可笑也。

  郝兰皋著《晒书堂笔录》卷四中亦有“炒栗”一则云:

  “栗生啖之益人,而新者微觉寡味,gān取食之则味佳矣,苏子由服栗法

  亦是取其极gān者耳。然市肆皆传炒栗法。余幼时自塾晚归,闻街头唤炒栗声,

  舌本流津,买之盈袖,恣意咀嚼。其栗殊小而壳薄,中实充满,炒用糖膏(俗

  名糖稀),则壳极柔脆,手微剥之,壳肉易离而皮膜不粘,意甚快也。及来

  京师,见市肆门外置柴锅,一人向火,一人坐高兀子,操长柄铁勺,频搅之

  令匀遍。其栗稍大,而炒制之法和以濡糖藉以粗沙,亦如余幼时所见,而甜

  美过之,都市炫鬻,相染成风,盘钉间称佳味矣。偶读《老学庵笔记》二言,

  云云。惜其法竟不传,放翁虽著记而不能究言其详也。”郝君所说更有风致,

  叙述炒栗子处极细腻可喜,盖由于对名物自有兴味,非他人所可及,唯与放

  翁原来的感情却不相接触,无异于赵云松也。《放翁题跋》卷三有《跋吕侍

  讲〈岁时杂记〉》云:

  承平无事之日,故都节物及中州风俗人人知之,若不必记。自丧乱来七

  十年,遗老凋落无在者,然后知此书之不可阀。吕公论著实崇宁大观间,岂

  前辈达识固已知有后日耶。然年运而往,士大夫安于江左,求新亭对泣者正

  未易得,抚卷累欷。庆元三年二月乙卯,笠泽陆游书。读此可知在炒栗中自

  有故宫禾黍之思,后之读者安于北朝与安于江左相同,便自然不能觉得了。

  但是这种文字终不能很多,多的大都是琐语,我也以为很有意思。卷三有一

  则云:

  今人谓贱丈夫日汉子,盖始于五胡乱华时。北齐魏恺自散骑长侍迁

  青州长史,固辞,文宣帝大怒曰,何物汉子,与官不受!此其证也。承

  平日有宗室名宗汉,自恶人犯其名,谓汉子曰兵士,举官皆然。其妻供

  罗汉,其子授《汉书》,宫中人曰,今日夫人召僧供十八大阿罗兵士,

  大保请官教点兵士书。都下哄然传以为笑。

  又卷五有类似的一则云:

  田登作郡,自讳其名,触者必怒,吏卒多被榜答,于是举州皆谓灯

  为火。上元放灯,许人入州治游观,吏人遂书榜揭于市曰,本州依例放

  火三日。

  这两则在正统派看去当然是萧鹧巴曾鹑脯之流,即使不算清谈误国,也总是

  逃避现实了吧。但是仔细想来,这是如此的么?汉子的语源便直戳了老受异

  族欺侮的国民的心,“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俗谚岂不是至今还

  是存在,而且还活着么?这种看法容易走入牛角湾的魔道里去,不过当作指

  点老实人出迷津的方便如有用处,那么似乎也不妨一试的吧。又卷一有一则

  云:

  晏尚书景初作一士大夫墓志,以示朱希真。希真曰,甚妙,但似欠

  四字,然不敢以告。景初苦问之,希真指“有文集十卷”字下曰,此处

  欠。又问欠何字,曰,当增“不行于世”四字。景初遂增“藏于家”三

  字,实用希真意也。

  卷七有谈诗的一则云:今人解杜诗但寻出处,不知少陵之意初不如是。且如

  岳阳楼诗:昔闻dòng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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