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96)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一日手一编授余,名曰《曝背馀谈》,闲情之所寄也,或论古今人物,

  或究天地运会,或正名物之讹舛,或阐文章之奥妙,名章隽句,络绎间起,

  如行山yīn道上应接不暇。”王跋云:

  “其间抒写性情,傅核古今者十之六七,范模山水,评骘词章者十之三

  四,宏才俊思,郡人氏罕其匹也。”佚名跋中亦云:

  “卷分上下,约二万馀言,其中闲情逸致,隽语名言,率皆未经人道,

  诚绩学之士,亦未易才也。”三君所言真实不虚,我也愿加入为第四人,共

  致赞辞。秦君系乾隆时人,然则此书流传下来至少已有百五六十年,不知何

  以终未刊行,编刻《燕赵丛书》者亦未能搜罗了去,真是很可惋惜的一件事。

  《曝背馀谈》里所收的都是短篇小文,看去平淡无奇,而其好处即在于

  此。普通笔记的内容总不出这几类:其一是卫道,无论谈道学或果报。其二

  是讲掌故,自朝政科名以至大官逸事。其三是谈艺,诗话与志异文均属之。

  其四是说自己的话。四者之中这未一类最少最难得,他无论谈什么或谈得错

  不错,总有自己的见识与趣味,值得听他说一遍,与别三家的人云亦云迥不

  相同。秦书田的《馀谈》我想可以算是这类笔记之一,虽然所见不一定怎么

  jīng深,却是通达平易。书上有眉批,对于著者颇能了解,系鲍化鹏笔。又有

  朱批,署名於文叔,多所指摘,盖稍有学问而缺少见识者也。如卷上原文云:

  李笠翁论花,于莲jú微有轩轾,以艺jú必百倍人力而始肥大也。余

  谓凡花皆可借以人力,而jú之一种止宜任其天然。

  於文叔批云:“李笠翁金圣叹何足称引,以昔人代之可也。”即此可知其是

  正统派,要他破费工夫来看这一类文章,实在本来是很冤枉的也。

  这两卷书里我觉得可喜的文章差不多就有三分之一,今只选抄数则于

  下:

  魏武临卒,遗命贮歌jì铜雀台及分香卖履事,词语缠绵,情意悱恻,

  摘录之作儿女场中一段佳话,便自可人,正不必于为真为伪之间枉费推

  敲也。

  人之欲学仙者,以仙家岁月悠长,远胜人间耳。世传王质遇仙看弈,

  一局甫更,己历数世。如彼所言,终天地之期自仙家当之不过一年,是

  仙家之岁月更促于人世,蝉蜕羽化不反为多事乎。

  人谓元代以词曲取士,此相传之妄,实未尝有是也。乃有明至今,

  小试之文伊然花面登场,无丑不备,士人而徘优矣。世风至此,尚可问

  乎?使大临吕氏见之,当不知如何叹息痛恨矣。

  齐宣王以文王囿七十里为问,其语甚痴,孟子答以刍荛雉兔云云,

  明说文王不特无七十里之囿,并无一里半里也。其如宣王之不解何,其

  如后人之不解何。阎百诗先生必指地以实之,认蕉鹿为真有而按梦以求,

  不多事乎。

  有女同车,无是女也。无是女而是女之容色气韵佩服自为描绘,而

  又自为赞叹。历历活现如在目前者,心老回惑。眼花撩乱,高唐洛神之

  蓝本也。

  仓庚之至率以二三月,见之经书及前人诗赋者无不皆然,韦苏州以

  夏莺为残莺,(韦诗,残莺知夏浅。)陆放翁诗,山深四月始闻莺,盖

  异之也。今二三月奋无至者,四五月中始寥寥一见耳。古今之不同也如

  此,世岂无有心如康节其人者乎,书之以俟参考。或曰,子北人也。西

  北地寒故后至,焉知南方之不如昔。曰,余所未至诚不知何如,然古今

  作诗赋者不尽南人,幽地尤属西北,是可征矣。

  鹎■,报晓鸟也,一名夏jī,燕赵呼茶jī,音之转也。迟明报晓,

  鸣声清婉可爱,十数年尚闻之,今亦不至。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

  乃知清妙难得,不独人为然也。

  元宵灯火不知起于何时,其发端创始之人殊乏玲珑之致。月之清光

  既受夺于灯火,灯火之艳发复见淡于月色,欲两利俱存,反致两贤相厄。

  是可乏利导之术乎,请移之中和,洗此笨气。(原注,唐中叶以正月晦

  日为中和节。)

  在这几则里都可以看出著者的感情与思想,他没有什么很特异之处,只是找

  到一个平常的题目,似乎很随便的谈几句,所说的话也大抵浅近平易,可是

  又新鲜真实,因为这是他自己所感到想到的,在这里便有一种价值。有些兴

  会上的话自然也不可太认真,如关于元宵批评得很对,不过要移到月底去却

  是行不通的事,盖元宵实在只是新年的一个掉尾,假如民间不能将新年的庆

  贺延长到整整一月,到得月末再来重起炉灶弄元宵,不特事实上有困难,恐

  怕实在也没有多大兴趣也。

  《徐谈》中还有几条小文,大都是流连光景的,却也值得一读,抄录于

  后:

  桃花以种村落篱墙畦圃处为多,探之者必策蹇郊行始得其趣,笠翁

  之论妙矣,余无以易之而意与之别。彼之所重在真,吾之所重在远,梅

  红柳绿,正妙在远望处入画也。

  chūn夏楼居,不惟免剥啄之烦,云霞宛宿檐端,竹巅木抄,晨昏与时

  鸟共语,亦自极仙人之乐也。

  扫室焚香,读书之乐。吾谓室可勤扫,香可不焚。盖芸檀之属,气

  味原自重浊,何况加之以烟。茶药味美,用以相代,庶于亲贤远佞之意

  有合乎。

  余性爱山,而所居无山,以云■代之。每当夕阳雨后,信步原野,

  游目横空,会心独得,兴致淋漓,不减陶靖节篱下悠然时也。

  这是全书的末一节,我读了很喜欢也很感动,他真是率真的将真心给人家看,

  我们读笔记多少册不容易遇见一则,即此可见其难得可贵矣。(廿六年三月

  十三日,在北平记)

  〔附记〕梁清远著《雕丘杂录》卷十有一则云:

  古今纪载理之所无者,莫如王质烂柯一事。夫神仙之道欲其长生,

  正以日月悠长为可乐耳,乃一局棋便是人间数百年,数局棋便是人间数

  千年矣,由此言之,数万年不抵人间一两月,日月如是之速,神仙亦有

  何佳处耶。以此为寓言则可,以为实有此事,吾甚为神仙苦其短促也。

  与上文学仙一节意相同,文亦有致。梁君亦是真定人,与天慵生是同乡,仿

  佛觉得滹南遗老的流泽尚不甚远也。

  (廿六年四月十八日校阅时记)

  □1937年

  3月

  21日刊《中央日报》,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老学庵笔记

  吾乡陆放翁近来似乎很jiāo时运,大有追赠国防诗人头衔的光荣。这件事

  且莫谈,因为我不懂诗,虽然我也是推尊放翁的,其原因却别有所在。其一

  因为放翁是我的小同乡。他晚年住在鲁墟,就是我祖母的母家所在地,他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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