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79)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今某之行事,有一不与公同者乎?亦好做官,亦好富贵,亦有妻孥,亦

  有庐舍,亦有朋友,亦会宾客。公岂能胜我乎?何为乎公独有学可讲,

  独有许多不容已处也。我既与公一同,则一切弃人伦,离妻室,削发披

  缁等语,公亦可以相忘于无言矣。何也?仆未尝有一件不与公同也,但

  公为大官耳。学问岂因大官长乎?学问若因大官长,则孔孟当不敢开口

  矣。

  所云化诱一节未知是否,若后半则无一语不妙,不佞亦深有同意,盖有许多

  人都与我们同一,所不同者就只是为大官而已,因其为大官也于是其学问似

  乎亦遂大长,而可与孔孟为伍矣。李卓老天下快人,破口说出,此古今大官

  们乃一时失色,此真可谓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尺牍也。

  其二

  清初承明季文学的cháo流也可以说是解放的时代,尺牍中不乏名家,如金

  圣叹,毛西河,李笠翁,以至乾隆时的袁子才,郑板桥。《板桥家书》却最

  为特别,自序文起便很古怪慡利,令人读了不能释卷,,这也是尺牍的一种

  新体。这一卷书至今脍炙人口,可以知道他影响之大,在当时一定也很被爱

  读,虽然文献的证据不大容易找。但是我也曾找到一点儿,郝兰皋在《晒书

  堂外集》卷上有《与舍弟第一书》云:

  告懿林:陶徵士诗,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子曾子云,勿寓人

  我室,毁伤其薪木。古人于居处什器,意所便安,深致系恋如此。吾与

  尔同气虽无分别,但吾庐之爱岂能忘情,薪木无伤,鸟欣有托,吾意拳

  拳为此耳,莫谓汝嫂临行封锁门户便为小器,此亦流俗之情宜尔也。吾

  辈非圣贤,岂能忘尔我之见,令人媳妇归宁,往返数十日,尚且锁闭门

  庭,收藏器皿,岂畏公婆偷盗哉,盖此儿女之私情,虽圣贤不能禁也。

  吾与尔老亲在堂,幸尚康健,故我得薄宦游违膝下,然亦五六年后便当

  为归养之计。我与尔年方qiáng壮,共财分甘,日月正长,而吾亲垂垂已老,

  天伦乐事得不少图几年欢聚耶。我西家房屋及器用汝须留神照看,勿寓

  人我室,令有毁伤,庶吾归时欣鸟有托,此亦尔守器挈瓶之智也。言至

  此不觉大笑,汝莫复笑我小器如嫂否?所要朱砂和药,今致二钱,颇可

  用,惜乎不多耳。应泰近业如何,常至城否?见时可为我致意。逢辰及

  小女儿知想大爷大娘否,试问之。桂女勿令使性懒惰,好为人家作媳妇

  也。《医方便览》二本未及披阅,俟八月寄下。《吕氏chūn秋》,《秘书

  二十一种》,便中寄至京,俟秋冬间不迟。我新病初起,意绪无聊,因

  修家书,信笔抒写,遂尔絮絮不休,读毕大家一笑,更须藏此书,留为

  后日笑话也。嘉庆五年庚申七月八日,哥哥书。

  又在邵西樵所编《师友尺牍偶存》卷上有王西庄札七通,其末一篇云:

  承示寄怀大作,拍手朗唱一味天真无畔岸句,不觉乱跳乱叫,滚倒

  在chuáng上,以其能搔着痒挠着痛也。怪哉西樵,七个字中将王郎全副写照

  出来。快拿绍兴(京师酒中之最佳者)来吃,大醉中又梦老兄,起来又

  读。因窃思之,人生少年时初出来涉世jiāo友,视朋友不甚爱惜也,及至

  足迹半天下,回想旧朋友,实觉其味深长。盖升沉显晦,聚散离合,转

  盼间恍如隔世,于极空极幻之中,七零八落,偶然剩几个旧朋友在世,

  此旧物也,能不想杀,况此旧友实比新友之情深十倍耶。而札云,天上

  故人犹以手翰下及,怪哉西樵而犹为此言乎。集中圈点偶有不当处,如

  弟酿花小圃云,闭门无剥啄,只有蜜蜂喧二句,应密圈密密圈。弟尝论

  诗要一开口便吞题目,譬如吃东西,且开口先将此物一齐吞在口内,然

  后嚼得粉碎,细细咀味,此之谓善吃也。奈何今人作诗,将此物放在桌

  上,呆看一回,又闲闲评论其味一回,终不到口,安得成诗。弟此二句

  能将酿花圃三字一齐吞完,而尚囫囵未曾嚼破,此为神来之笔,应密圈

  也。近来诗之一道实在难言,只因俱是诗皮诗渣,青huáng黑白配成一副送

  官礼家伙耳。只如一味天真四字,固已扫尽浮词,抉开真面矣,而无畔

  岸三字更奇更确更老辣,只此三字岂今日之名公所能下。弟平生友朋投

  赠之什,无能作此语者,盖大兄诗有真性情,故非诗皮诗渣所能及,而

  弟十年来尤好为无畔岸之文,汪洋浩渺,一望无际,以写其胸次之奇,

  所存诗二千首,文七百馀篇,皆无畔岸者也,得一知己遂以三字为定

  评。..倘有便羽,万望赐之手书,且要长篇,多说些旧朋友踪迹,近

  时大兄之景况,云间之景况,琐事闲话,拉拉杂杂,方有趣,切不可寥

  寥几行,作通套了世情生活。专此磕头磕头,哀恳哀恳。翘望湘波,未

  知把手何日,想煞想煞。馀不一。

  王郝二君为乾嘉时经师,而均写这样的信札,这是很有意思的事,并且

  显然看得出有板桥的痕迹,“哥哥书”是确实无疑的了,“乱叫乱跳”恐怕

  也是吧,看其馀六封信都不是这样写法,可知其必然另有所本也。但是这种

  新体尺牍我总怀疑是否适于实用,盖偶一为之固然觉得很新鲜,篇篇如此不

  但显得单调,而且也不一定文情都相合,便容易有做作的毛病了。板桥的十

  六通家书,我不能说他假,也不大相信他全是真的,里边有许多我想是他自

  己写下来,如随笔一般,也同样的可以看见他的文章思想,是很好的作品,

  却不见得是一封封的寄给他舍弟的罢。

  其三

  看《秋水轩尺牍》,在现代化的中国说起来恐怕要算是一件腐化的事,

  但是这尺牍的势力却是不可轻视的,他或者比板桥还要有影响也未可知。他

  的板本有多少种我不知道,只看在尺牍里有笺注的单有《秋水轩》一种,即

  此可以想见其流行之广了。朱熙芝的《芸香阁尺一书》卷一中有《致许梦花》

  一篇云:

  尝读秋水尺一书,骖古人,甲今人,四海之内,家置一编。余生也

  晚,不获作当风桃李,与当阶兰桂共游,兹晤镜人,知阁下为秋水之文

  郎,与镜人作名门之僚婿,倩其介绍,转达积忱。培江左鄙人也,棘闱

  鏖战,不得志于有司,迫而为幕,仍恋恋于举业,是以未习刑钱,暂襄

  笔札,河声岳色,两度名邦,剑胆琴心,八年异地,茫茫身世,感慨系

  之。近绘小影,名曰航海逢chūn。拍天làng拥,乘槎不是逃名;大地chūn回,

  有美非关好色。群仙广召,妙句争题,久慕大才,附呈图说,如荷增辉

  尺幅,则未拜尊人光霁,得求阁下琳琅,足慰向来愿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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