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78)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康熙二年以八股制艺始于宋王安石,诏废不用,科举改三场为二场,

  首场策五道,二场四书五经各论一首,表一道,判语五条,起甲辰会试

  讫丁未会试皆然。会左都御史王公熙疏请酌复旧章,予时为仪制员外郎,

  乃条上应复者八事,复三场旧制其一也。尚书钱塘huáng公机善之而不能悉

  行,乃止请复三场及宽民间女子裹足之禁,教官会试五次不中者仍准会

  试三事,皆得俞旨。馀五事后为台省次第条奏,以渐皆复,如宽科场处

  分条例,复恩拔岁贡,复生童科岁两考等是也。

  原来这都是渔洋山人的主张,恢复考八股文与裹足,他的笔记杂文虽还有可

  观,头脑可是实在不行,真可称之曰无识。中国的文人与学者都一样的不高

  明,即在现今青年中似亦仍不乏爱好细足者,读余澹心俞理初的文章,殊有

  空谷足音之感,李登斋本无盛名而亦有此达识,更足使人佩服了。

  《常谈丛录》记名物的文章亦多佳作,盖观察周到而见识足以副之。如

  卷四有“攒盒”一则云:

  祝允明《猥谈》云,江西俗俭,果盒作数格,唯中一味或果或菜可

  食,馀悉充以雕木,谓之子孙果盒。今予乡尚有此,但同称攒盒,不闻

  有子孙果盒之名。其盒之jīng致者则不为木格而为纸胎灰漆碟,一圆碟居

  中,旁攒以扇面碟四五,或多至七八,外为一大盘统承之,形制圆,有

  盖,不用则覆之,髹画斑烂,足为供玩,中多设瓜子,贫乏家则以煠炒

  熟豆,所谓菜则于盐菜也。馀间充以不可食之果,如柏子梧子相思子之

  类,或亦用苏州油蜡采饰看果数色,雕木具绝少。若富室则糕饼果饵皆

  可食者,然亦第为观美,无或遍尝焉,究何异于雕木哉。予性雅不喜此,

  为其近于伪也。客至瀹茗清淡,佐以果食,即一二味亦可,正不贵多品,

  奈何使不堪入口而仅饫人目哉,斯已失款客之诚矣。妇女胶于沿习,虽

  相随设之,意终未善之也。

  又卷六“鸟虫少”一则中云:

  连岁荒歉,百物之产,渐见亏缩,至道光十四年甲午而极。屋脊墙

  头恒终日无一禽鸟翔集,行山间二三里,或绝无飞鸣形声,回忆少时林

  间池畔,颉颃喧噪之景象,大不侔矣。水中鱼虾十仅一二,携渔具者每

  废然空归。凡chūn末jiāo夏,入暮则蛙鸣聒耳,令人难寐,至此则几于寂静,

  火照渔蛙者寥寥。夏秋数月,苍蝇丛嘬,盘碗羹饭为黑,粪污器物密点

  如麻,至此则疏疏落落,一堂之内或不盈十。此数物者,并不资生于谷

  粟,若苍蝇又非可充人饱餐,而亦随凶年而减少,殆于仅存,岂非天地

  生生之气至此忽索然欲竭耶。

  像这两篇文章,在普通笔记里也不大容易找到。攒盒各地多有,但只存于耳

  目之间,少见纪载,盖文人所喜谈者非高雅的诗文则果报与鬼怪耳,平常生

  活情形以及名物体性皆不屑言也。鸟虫少一节不但其事有意义,文章亦颇佳,

  如将这态度加以廓大,便可以写地方的自然史,虽不能比英国的怀德,亦庶

  几略得其遗意乎。近来乱读清人笔记,觉得此类文字最不易得,李登斋的《丛

  录》在这点上其价值当在近代诸名流之上也。(二十五年十月三日,在北平)

  □1937年

  3月刊“宇宙风”社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瓜豆集》

  关于尺牍

  桂未谷跋《颜氏家藏尺牍》云:

  “古人尺牍不入本集,李汉编昌黎集,刘禹锡编河东集,俱无之。自欧

  苏huáng吕,以及方秋崖卢柳南赵清旷,始有专本。”所以讲起尺牍第一总叫人

  想到苏东坡huáng山谷,而以文章情思论,的确也是这两家算最好,别人都有点

  赶不上。明季散文很是发达,尺牍写得好的也出来了好些。万历丁巳郁开之

  编刊《明朝瑶笺》四卷,前两卷收永乐至嘉隆时人百三十六,第三卷五十三,

  皆万历时人,第四卷则四人。凡例第二中云:

  “四卷专以李卓吾袁石浦陶歇庵袁中郎四先生汇焉。四先生共踨浮名,

  互观无始。臭味千古,往还一时,则又不可以他笺杂。笺凡一百五十有三。”

  这所说很有见识,虽然四人并不一定以学佛重,但比馀人自更有价值,而其

  中又以李卓吾为最。《瑶笺》中共收三十六笺,大都是李氏《焚书》中所有,

  我很喜欢他的《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末节云:

  “不闻庞公之事乎?庞公尔楚之衡阳人也,与其妇庞婆女灵照同师马

  祖,求出世道,卒致先后化去,作出世人,为今古快事,愿公师其远见可也。

  若曰,待吾与市井小儿辈商之,则吾不能知矣。”又《复焦弱侯》之一云:

  huáng生过此,闻其自京师往长芦抽丰,复跟长芦长官别赴新任,至九

  江遇一显者,乃舍旧从新,随转而北,冲风冒寒,不顾年老生死。既到

  麻城,见我言曰,我欲游嵩少,彼显者亦欲游嵩少,拉我同行,是以至

  此,然显者俟我于城中,势不能一宿,回日当复道此,道此则多聚三五

  日而别,兹卒卒诚难割舍云。其言如此,其情何如。我揣其中实为林汝

  宁好一口食难割舍耳。然林汝宁向者三任,彼无一任不往,往必满载而

  归,兹尚未厌足,如饿狗思想隔日屎,乃敢欺我以为游嵩少。夫以游嵩

  少藏林汝宁之抽丰来嗛我,又恐林汝宁之疑其为再寻己也,复以舍不得

  李卓老当再来访李卓老以嗛林汝宁,名利两得,身行俱全,我与林汝宁

  皆在huáng生术中而不悟,可不谓巧乎。今之道学何以异此。今之讲道学者

  皆游嵩少者也,今之患得患失,志于高官重禄,好田宅,美风水,以为

  子孙荫者,皆其托名于林汝宁以为舍不得李卓老者也。

  读这两节,觉得与普通尺牍很有不同处。第一是这几乎都是书而非札,长篇

  大页的发议论,非苏huáng所有,但是却又写得那么自然,别无古文气味,所以

  还是尺牍的一种新体。第二,那种嬉笑怒骂也是少见。我自己不主张写这类

  文字,看别人的言论时这样泼辣的态度却也不禁佩服,特别是言行一致,这

  在李卓吾当然是不成问题的。古人云,学我者病,来者方多。所以这里要声

  明一声,外qiáng中gān的人千万学他不得,真是要画虎不成反为一条huáng狗也。虎

  还可以有好几只,李卓老的人与文章却有点不可无一,不能有二。他又有《与

  耿楚侗》的一笺云:

  夫所谓仙佛与儒,皆其名耳。孔子知人之好名也,故以名教诱之。

  大雄氏知人之怕死也,故以死惧之。老氏知人之贪生也,故以长生引之。

  皆不得已权立名目以化诱后人,非真实也,唯颜子知之,故曰夫子善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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