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360)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代对课,为读旧诗之始。辛丑(一九○一)以后,在南京水师学堂,不知从

  何时起学写古诗,今只记得有写会稽东湖景色者数语,如云:

  岩鸽翔晚风,池鱼跃清响。

  又云:

  潇潇几日雨,开落白芙蓉。

  此盖係暂住东湖学堂教课寄住湖上时所作,当是甲辰(一九○四)年事。昔

  有稿本,题曰《秋草闲吟》。前有小序,系乙巳年作,今尚存。唯诗句悉已

  忘却,但记有除夕作,中有云:

  既不为大椿,便应如朝菌。一死息群生,何处问灵蠢。

  又七绝末二句云

  独向guī山望松柏,夜鸟啼上最高枝。

  guī山在故乡南门外,先君殡屋所在地也。丙午(一九○六)年由江南督

  练公所派遣日本留学,至辛亥返国,此六年中未曾着笔,唯在刘申叔所办之

  《天义报》上登过三首,其词云:

  为欲求新生,辛苦此奔走。学得调羹汤,归来作新妇。

  不读宛委书,却织鸳鸯锦。织锦长一丈,chūn华此中尽。

  出门有大希,竟事不一吷。款款坠庸轨,芳徽永断绝。

  此盖讽刺当时女学生之多专习工艺家政者,诗虽是拟古,实乃已是打油诗的

  jīng神矣。

  民国二年,范爱农君以愤世自沉于越中,曾作一诗挽之,现在已全不记

  得,虽曾录入记范爱农的一篇小文中。六年至北京,改作白话诗,多登在《新

  青年》及《每周评论》上面,大概以八年中所作为最多。十年秋间,在西山

  碧云寺养病,也还写了些,都收集在《过去的生命》一卷中。后来因为觉得

  写不好,所以就不再写了。这之后偶然写作打油诗,不知始于何时,大约是

  民国二十年前后吧,因为那时曾经在无花果枯叶上写二十字寄给在巴黎的友

  人,诗云:

  寄君一片叶,认取深秋色。留得到明年,唯恐不相识。

  这里有本事,大意暗示给他恋爱的变动,和我本是无关也。又写给杜逢辰君

  的那一首“偃息禅堂中”的话,也是二十年一月所作。但是真正的打油诗,

  恐怕还要从二十三年的“请到寒斋吃苦茶”那两首算起吧。这以后做了有不

  少,其稍重要的,曾录出二十四首,收入《苦茶庵打油诗》那篇杂文中。关

  于打油诗,其时有些说明,现在可以抄录一部分在这里:

  “我自称打油诗,表示不敢以旧诗自居,自然更不敢称是诗人。同样地,

  我看自己的白话诗,也不算是新诗,只是别一种形式的文章,表现当时的情

  意,与普通散文没有什么不同。因此名称虽是打油诗,内容却并不是遊戏;

  文字似乎诙谐,意思原甚正经。这正如塞山子诗,它是一种通俗的偈,用意

  本与许多造作伽佗的尊者别无殊异,只在形式上所用乃是别一手法耳。”又

  云:

  “这些以诗论当然全不成,但里边的意思总是诚实的。所以如只取其述

  怀,当作文章看,亦未始不可,只是意稍隐曲而已。我的打油诗本来写的很

  是拙直,只要第一下当它作游戏语,意思极容易看得出,大约就只有忧与惧

  耳。”

  这回所收录的共有一百六十首以上,比较的多了,名称则曰杂诗,不再

  叫作打油了。因为无论怎么说明,世间对于打油诗,终究不免仍有误解,以

  为这总是说浑话的。它的过去历史太长了,人家对于它的观念,一时改不过

  来,这也是没法的事。反正我所写的,原不是道地的打油,对于打油诗的名

  字,也并不真是衷心爱好,一定非用不可。当初所以用这名称,本是一种方

  便,意在与正宗的旧诗表示区别,又带一些幽默的客气而已,后来觉得不大

  合适,自可随时放弃,改换一个新的名号。我称之曰杂诗,意思与从前解说

  杂文时一样;这种诗的特色是杂,文字杂,思想杂。第一它不是旧诗,而略

  带有字数韵脚的拘束;第二也并非白话诗,而仍有随意说话的自由,实在似

  乎是所谓三脚猫,所以没有别的适当的名目。说到自由,自然无过于白话诗

  了,但是没有了韵脚的限制,这便与散文很容易相混,至少也总相近,结果

  是形式说是诗,而效力仍等于散文。这是我个人的经验,固然由于无能力之

  故,但总之白话诗之写不好,在自己是确实明白的了。白活诗难做的地方,

  我无法去补救,回过来拿起旧诗,把它的难做的地方给毁掉了,虽然有点削

  屦适足,但这还可以使用得,即是以前所谓打油诗,现今称为杂诗的这物事。

  因为文字杂,用韵只照语音,上去亦不区分,用语也很随便,只要在篇中相

  称,什么俚语都不妨事,反正这不是传统的正宗旧诗,不能再用旧标准来加

  以批评。因为思想杂,并不要一定照古来的几种轨范,如忠爱,隐逸,风怀,

  牢骚,那样去做,要说什么便什么都可以说;但是忧生悯乱,中国诗人最古

  的那一路思想,却还是其主流之一。在这里,极新的又与极旧的碰在一起了。

  正如杂文比较的容易写一样,我觉得这种杂诗,比旧诗固不必说,就是比白

  话诗也更为好写。有时候感到一种意思,想把它写下来,可是用散文不相宜,

  因为事情太简单,或者情意太显露,写在文章里便一览无馀,直截少味,白

  话诗呢又写不好,如上文所说,末了大抵拿杂诗来应用。此只出于个人的方

  便,本来不足为训,这里只是说明理由事实而已,原无主张的意思,自然更

  说不上是广告也。

  我所做的这种杂诗,在体裁上只有两类。以前作七言绝句,仿佛是牛山

  志明和尚的同志;后来又写五言古诗,可以随意多少说话。觉得更为适用,

  则又似寒山子的一派了。可是事实上并不如此,他们更近于偶,我的还近于

  诗,未能多分解放,只是用意的诚实则是相同,不过一边在宣扬佛法,一边

  乃只是陈述凡人之私见而已。诸诗都是聊寄一时的感兴,未经什么修改,自

  己觉得满意的很少;但也有一两篇写得还好,有如《岁暮杂诗》中之《挑担》

  一首,似乎表示得恰切,假如用散文或白话诗,便不能说得那么好,或者简

  直没法子说。不过这里总多少有些隐曲,有的人也未必能一目了然,但如说

  明,又犯了俗的病,所以只能那样就算了。又如《丙戌岁暮》未尾云:

  行当濯手足,山中习符水。

  《暑中杂诗》中《黑色花》云:

  我未刁咒法,红衣师喇嘛。

  又《修楔》一首末云:

  恨非天师徒,未曾习符偈。不然作禹步,撒水修禊事。

  这些我都觉得写得不错。同侍中述南宋山东义民吃人腊往临安,有两句云:

  犹幸制熏腊,咀嚼化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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