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361)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这可以算是打油诗中之最高境界,自己也觉得仿佛是神来之笔,如用别的韵

  语形式去写,便决不能有此力量,倘想以散文表出之,则又所万万不能者也。

  关于人腊的事,我从前说及了几回,可是没有一次能这样的说得决绝明快,

  杂诗的本领可以说即在这里,即此也可以表明它之自有用处了。我前曾说过,

  平常喜欢和淡的文字思想,但有时亦嗜极辛辣的,有掐臂见血的痛感。此即

  为我喜那英国狂生斯威夫德之一理由,上文的发想或者非意识的由其《育婴

  刍议》中出来亦未可知。唯索解人殊不易得,昔日鲁迅在时最能知此意,今

  不知尚有何人耳。

  《花牌楼》一题三章,后记中已说明是用意之作,唯又如在《往昔》后

  记中所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咏叹yín佚,乃成为诗。而人间至情,凡

  大哀极乐,难写其百一,古人尚尔,况在鄙人;深恐此事一说便俗,非唯不

  能,抑亦以为不可者也”。这三首诗多少与上文所说有所抵触,但是很悭的

  写下去,又是五十年前的往事,勉qiáng可以写成那么一点东西,也就是不很容

  易了。有些感怀之作,如《中元》及《茶食》、《鲁酒薄》等,与《往昔》

  中之《东郭门》、《玩具》与《炙糕担》是一类。杂文中亦曾有《耍货》、

  《卖糖》等篇,琐屑的写民间风俗,儿童生活,比较的易作,也就不大会得

  怎么不成功。此外又有几篇,如《往昔五续》中之《性心理》,《暑中杂诗》

  之《女人国》、《红楼梦》以及《水神》,凡与妇女有些相关的题目,都不

  能说得很清楚,盖如《岁暮杂诗》之《童话》篇中所云:

  染指女人论,下笔语枝离。隐曲不尽意,时地非其宜。

  昔时写杂文,自《沟沿通信》以来,向有此感慨,今在韵文中亦复如此,正

  如孟德斯鸠所言,帝力之大,有如吾力之为微矣。

  但是这问题虽是难,却还是值得,而且在现今中国,也是正当努力的。

  杂诗的形式虽然稍旧,但其思想应具有大部分新的分子,这才够得上说杂,

  而且要稍稍调理,走往向前的方向。有的旧分子,若是方向相背,则是纷乱,

  而非杂,所以在杂的中间没有位置,而是应当简单的除外的。直截的说,凡

  是以三纲为基本的思想,在现今中国都须清算。写诗的人,就诗言诗,在他

  的文字思想上,至少总不当再有这些痕迹。虽然清算并不限于文字之末,但

  有知识的人,总之应首先努力在这一点上,与旧人有最大的区别。中国古来

  帝王之专制,原以家长的权威为其基本(家长在亚利安语义云主父,盖合君

  父而为一者也),民为子女,臣为妾妇,不特佞悻之侍其君为妾妇之道,即

  殉节(兼男女两性而言)之义,亦出于女人的单面道德。时至民国,此等思

  想本早应改革矣,但事实上则国犹是也,民亦犹是也,与四十年前固无以异。

  即并世贤达,能脱去三纲或男子中心思想者,又有几人?今世竞言民主,但

  如道德观念不改变,则如沙上建屋,徒劳无功。而当世倾向,乃正是背道而

  驰,漆黑之感,如何可言。虽然,求光明乃是生物之本性,谓光明终竟无望,

  则亦不敢信也。鄙人本为神灭论者,又尝自附于唯理主义,生平无宗教信仰

  之可言,唯深信根据生物学的证据,可以求得正当的人生观及生活的轨则,

  三十年来,此意未有变更,《暑中杂诗》之《刘继庄》一首中有四句云:

  生活即天理,今古无乖违。投身众流中,生命乃无涯。

  此种近于虚玄的话在我大概还是初次所说,但其实这也还是根据生物的原则

  来的,并不是新想到的意思。我的意思,是看重殉道或殉情的人,却很反对

  所谓殉节,以及相关的一切思想,这也即是我的心中所常在的一种忧俱,其

  常出现于文诗上,正是自然也是当然的事。这几篇不成其为诗的杂诗,文字

  既旧,其中也别无什么新的感想,原不值得这样去说明议论它;现在录为一

  编,无非敝帚自珍之意罢了。上边的这些话,也就只是备忘录的性质,俗语

  云,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此之谓也。

  三十六年九月二十日知堂自记,十二月八日大雪节重录讫。

  □未刊稿,1947年作

  □据劳祖德氏抄件

  老虎桥杂诗自序

  我向来不会做旧诗,也并没有意思要去做它,然而结果却写了这一册。

  我本不预备发表,向人请教,现在却终于印了出来。这全是偶然的事情。古

  人有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

  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我哪里有这种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

  之的材料,要来那末苦心孤诣的来做成诗呢?也就只有一点散文的资料,偶

  尔想要发表罢了。拿了这种资料,却用限字用韵的形式,写了出来,结果是

  一种变样的诗,这东西我以前称之曰打油诗,现今改叫杂诗的便是。称曰打

  油诗,意思是说游戏之作,表示不敢与正式的诗分庭抗礼,这当初是自谦,

  但同时也是一种自尊,有自立门户的意思,称作杂诗便心平气和得多了。这

  里包括内容和形式两重,正如题记中所说,有如散文中的那种杂文,仿佛是

  自成一家了。但这也是后加的说明,当初不过有点意思,心想用诗的形式记

  了下来,这内容虽然近于散文,可是既称为诗,便与诗有一点相同的地方,

  便是这也需要一点感兴,古人说,诗穷而后工,工不工也难预约,总之这与

  所处的时地是很有关系的,在黑暗时代里感触更多,也就写的不少,到了环

  境改变这就不同了,在解放以后便连一篇也没有写过,所以这些东西乃全是

  在南京老虎桥所作的。上边所说偶然成集的事情,便是如此。这诗的中间有

  一部分是《儿童杂事诗》。共计七十二首,一九五0年曾经在上海《亦报》

  上发表,此外《往昔》三十首亦自成片段,却尚未发表过。本来这种东西欲

  出斯出,能事已毕,也别无敝帚自珍的意思,但友人知道我有这作品,特别

  是那两样稍成片段的,辄来信索观,只好花了好些工夫,自来抄录,虽然我

  的时间不很珍贵,但也是一种负担,于是有人怂恿付诸印刷。其中第一位侨

  居新加坡的郑子瑜先生,彼此尚未见过面,只因大家都看重《人境庐诗》的

  关系,因而认识了,他曾提议出版,可是机缘不曾成熟,故而作罢,但是他

  的好意是很可感激的。第二位便是朱省斋先生,他先前创办《古今》半月刊

  的时候曾经相识,现桥居香港,经他介绍在新地出版社出版,使这十馀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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