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款之类罢了。说起来,原是无可无不可的那些事情罢了。此外真是使我感到不便,感到
苦痛的种种的东西,我岂不是连一个指头都不能触它一下么?不但如此,除却对了它们忍
从屈服,继续的过那悲惨的二重生活以外,岂不是更没有别的生于此世的方法么?我自己
也用了种种的话对于自己试为辩解,但是我的生活总是现在的家族制度,阶级制度,资本
制度,知识卖买制度的牺牲。
我转过眼睛来,看见像死人似的被抛在席上的一个木偶。歌也是我的“悲哀的玩具”
罢了。
啄木的新式的短歌,收在《悲哀的玩具》和《一握的沙》两卷集子里,
现在全集第二卷的一部分。《悲哀的玩具》里的歌是他病中所作,尤为我所
喜欢,所以译出的以这一卷里的为多,但也不一一注明出处了。啄木的歌原
本虽然很好,但是翻译出来便不行了,现在从译稿中选录一半,以见一斑。
用了简炼含蓄的字句暗示一种情景,确是日本诗歌的特色,为别国所不能及
的。啄木也曾说,“我们有所谓歌的这一种诗形,实在是日本人所有的绝少
的幸福之一”,我想这并不是夸语,但因此却使翻译更觉为难了。
□1922年
5月刊《诗》1卷
5期,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现代日本小说集序
我们编译这部小集,本可以无需什么解说。日本的小说在二十世纪成就
了可惊异的发达,不仅是国民的文学的jīng华,许多有名的著作还兼有世界的
价值,可以与欧洲现代的文艺相比。只是因了文字的关系,欧洲人要翻译他
颇不容易,所以不甚为世间所知。中国与日本因有种种的关系,我们有知道
他的需要,也就兼有知道他的便利:现在能够编成这部创始的——虽然是不
完善的小集,也无非只是利用我们生在东亚的人的一个机会罢了。
我们现在所要略加说明的,是小说的选择的标准。我们的目的是在介绍
现代日本的小说,我们这集里的十五个著者之中,除了国木田与夏目以外,
都是现存的小说家。至于从文坛全体中选出这十五人,从他们著作里选出这
三十篇,是用什么标准,我不得不声明这是大半以个人的趣味为主。但是我
们虽然以为纯客观的批评是不可能的,却也不肯以小主观去妄加取舍;我们
的方法是就已有定评的人和著作中,择取自己所能理解感受者,收入集内,
所以我们所选的范围或者未免稍狭;但是在这狭的范围以内的人及其作品,
却都有永久的价值的。此外还有许多作家,如岛崎藤村,里见弴、谷崎润一
郎、加能作次郎、佐藤俊子诸人,本来也想选入,只因时间与能力的关系,
这回竟来不及了,这是我们非常惋惜的事。
还有一件事,似乎也要顺便说明,便是这部集里并没有收入自然派的作
品。日本文学上的自然主义运动,在二十世纪的“初十”,盛极一时,著作
很多,若要介绍,几乎非出专集不可,所以现在不曾将他选入。其次,这部
小集原以现代为限,日本的现代文学里固然含有不少的自然派的jīng神,但是
那以决定论为本的悲观的物质主义的文学可以说已经是文艺史上的陈迹了,
——因此山田花袋的《棉被》(Futon)等虽然也曾爱读,但没有将他收到这
集里去。
这里边夏目、森、有岛、江口、jú池、芥川等六人的作品,是鲁迅君翻
译,其馀是我所译的。我们编这部集的时候,承几个日本的朋友的帮助,总
说一句以志感谢。
一九二二年五月二十日,于北京,周作人。
□1922年作,1923年刊”商务”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未收入自编文集
镡百姿
近来所见最有趣味的书物之一,是日本大熊喜邦所编的《镡百姿》,选
择古剑镡图案,用玻璃板照原形影印,凡百张,各加以说明。
镡古训剑鼻,徐锴注云人握处之下也,相传为剑柄末端,惟日本用作刃
下柄上护手铁盘之称。《庄子》说剑凡五事,曰锋锷脊镡夹,未曾说及这一
项;大约古时没有护手,否则所谓剑鼻即指此物,也未可知,因为盾鼻印鼻
瓜鼻都是譬喻,指隆起之处,不必有始末之意思,执了“鼻犹初也”的话去
做解释,未免有点穿凿。中国近代刀剑的护手,至少据我们所见,都没有什
么装饰,日本的却大不相同,大抵用金属镶嵌,或是雕镂。《镡百姿》中所
收的都是透雕铁镡,可以代表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镡作圆形,径约二寸五
分。正中寸许名切羽台,中开口容剑刃,左右又有二小孔曰柜xué;图案便以
切羽台为中心,在圆周之中巧为安排,颇与镜背花纹相似。唯镜纹多用几何
形图案,又出于铸造,镡则率用自然物,使图案化,亦有颇近于写实者,意
匠尤为奇拔,而且都是手工雕刻,更有一种特别的风致。我反复的看过几遍,
觉得有不尽的趣味。这种小工艺美术品最足以代表国民的艺术能力,所以更
可注意。他的特色,正如编者所说,在能于极小的范围中满装丰富的意匠,
这的确是难能可贵的事。
中国讲艺术,每每牵联到道德上去,仿佛艺术的价值须得用道德,——
而且是最偏隘的旧道德的标准去判定才对。有人曾说只有忠臣孝子的书画是
好美术,凡不曾殉难或割股的人所写的便都没有价值,照这个学说讲来,那
么镡的雕刻确是不道德的艺术品,因为他是刀剑上的附属品,而刀剑乃是杀
人的凶器,——要说是有什么用处,那只可以用作杀伐的武士道的赃证罢了。
不过这是“忠臣美术”的学说,在中国虽然有人主张,其实原是不值一驳的
笑话,引来只是“以供一笑”。人的心理无论如何微妙,看着镡的雕刻的时
候,大约总不会离开了雕刻,想到有镡的剑以至剑之杀人而起了义愤,回过
来再恨那镡的雕刻。在大反动时代,这样的事本来也常遇见,对于某一种制
度或阶级的怨恨往往酿成艺术的大残毁,如卫道者之烧书毁像,革命党之毁
王朝旧迹,见于中外历史:他们的热狂虽然也情有可原,但总是人类还未进
步的证据。罗素说,”教育的目的在使心地宽广,不在使心地狭隘。”(据
一月十五日《学灯》译文)人只为心地狭隘,才有这些谬误;倘若宽广了,
便知道镡不是杀伐,经像宫殿不是迷信和专制的本体了。我看了《镡百姿》
而推想到别人的误会,也可谓未免以小人之心度人了,但恐中国未必缺乏这
派的批评家,所以多写了这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