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钱理群

  而且《示众》的小说实验是多方面的。40年代汪曾祺在谈到短篇小说的写作时,曾这样写道:“希望短篇小说能够吸收诗、戏剧、散文一切长处,而仍旧是一个它应当是的东西,一个短篇小说。”〔5〕实际上吸收其他文体的长处,而仍然是短篇小说的实验,在鲁迅这里早就开始了。《示众》即是吸纳绘画、摄影,以至电影的手法的一次自觉的尝试——鲁迅曾说他的《故事新编》多是“速写”〔6〕,《示众》也是可以称为“速写”的,它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qiáng烈的画面感,整篇小说都是可以转化为一幅幅街头小景图,或一个个电影镜头的组合的。我们也就试着用这样的方法来解读这篇小说。

  (街景一)作为首善之区的北京,西城,一条马路。

  火焰焰的太阳。

  许多的狗,都拖出舌头。

  树上的乌老鸦张着嘴喘气。

  远处隐隐有两个铜盏相击的声音,懒懒的,单调的。

  脚步声。车夫默默地前奔。

  “热的包子咧!刚出屉的……。”

  十一二岁的胖孩子,细着眼睛,歪了嘴叫,声音嘶哑,还带着些睡意。

  破旧桌子上,二三十个馒头包子,毫无热气,冷冷地坐着。

  【点评】几个细节,几个特写镜头,写尽了京城酷夏的闷热,更隐喻着人的生活的沉闷,懒散,百无聊赖,构成一种生存环境的背景,笼罩全篇,也为下文做铺垫。

  注意“远处隐隐有两个铜盏相击的声音”。——因此而“忆起酸梅汤,依稀感到凉意”,却使那热气更难以忍受;默默无声中突然出现“懒懒的单调的金属音”,却“使那寂静更其深远”。

  馒头包子“毫无热气,冷冷地坐着”,这是神来之笔:“热”中之“冷”,意味深长。

  有了以上这两笔,作者所要渲染的“闷热”及其背后的意蕴,就显得更加丰厚。

  胖孩子像反弹的皮球突然飞跑过去——

  (街景二)马路那一边。

  电杆旁,一根绳子,巡警(淡huáng制服,挂着刀)牵着绳头,绳的那头拴在一个男人(蓝布大衫,白背心,新草帽)背膊上。

  胖孩子仰起脸看男人。

  男人看他的脑壳。

  围满了大半圈的看客。

  秃头的老头子。

  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

  第二层里从两个脖子间伸出一个脑袋。

  秃头弯了腰研究那男人白背心上的文字:“嗡,都,哼,八,而……”

  白背心研究这发亮的秃头。

  胖孩子看见了,也跟着去研究。

  光油油的头,耳朵边一片灰白的头发。

  【点评】这根绳子非同小可:当年(1925年)小说一发表,就有人指出:《示众》的作者用一条绳,将似乎毫无关系的巡警和白背心联系在一起;实际上“这条绳是全篇主题的象征”:“一个人存在着,就是偶然与毫不相gān的人相遇,也要发生许多关系,而且常反拨过来影响于自己。”〔7〕这篇小说正是要讨论中国人的存在方式及其相互关系。

  注意:第一次出现“看客”的概念;第一次出现“看”的动作,而且是一面“看别人”,一面“被别人看”。——这都将贯穿全篇。

  又掷来一个“皮球”——

  (街景三)一个小学生向人丛中直钻进去。

  雪白的小布帽。一层又一层。

  一件不可动摇的东西挡在前面。

  抬头看。

  蓝裤腰上一座赤条条的很阔的背脊,背脊上汗正在流下来。

  顺着裤腰运行,尽头的空处透着一线光明。

  一声“什么”,裤腰以下的屁股向右一歪。

  空处立刻闭塞,光明不见了。

  巡警的刀旁边钻出小学生的头,诧异地四顾。

  外面围着一圈人。上首是穿白背心的,对面是一个赤膊的胖小孩,胖小孩背后是一个赤膊的红鼻子的胖大汉。

  小学生惊奇而且佩服似的只望着红鼻子。

  胖小孩顺着小学生的眼光回头望去。

  一个很胖的奶子,奶头四近有几根很长的毫毛。

  【点评】“看”之外又有了“钻”、“挡”、“塞”,这都能联想起人与人的关系。20世纪30年代鲁迅连续写过《推》、《踢》、《爬和撞》(均收《准风月谈》),可参看。

  “很胖的奶子,……很长的毫毛”,可谓丑陋不堪,可见厌恶之至。——似乎旁边还有一个作者在“看”。

  “他,犯了什么事啦?……”

  大家愕然回看——

  (街景四)一个工人似的粗人低声下气请教秃头。

  秃头不作声,单是睁起了眼睛看定他。

  他被看得顺下眼光去,过一会再看。

  秃头还是睁起了眼睛看定他。

  别的人也似乎都睁了眼睛看定他。

  他犯了罪似的溜出去了。

  一个挟洋伞的长子补了缺。

  秃头旋转脸继续看白背心。

  背后的人竭力伸长脖子。一个瘦子张大嘴,像一条死鲈鱼。

  【点评】连续三个“睁了眼睛看定”,写出了这类群体的“看”的威力:所形成的无形的jīng神压力会使人自己也产生犯罪感,尽管原本是无辜的。

  “一条死鲈鱼”的比喻显然有感情色彩——又是作者在“看”。

  巡警,突然间,将脚一提——

  (街景五)大家愕然,赶紧看他的脚。

  然而他又放稳了。

  大家又看白背心。

  长子擎起一只手拼命搔头皮。

  秃头觉得背后不太平,双目一锁,回头看。

  一只黑手拿着半个大馒头正在塞进一个猫脸的人的嘴里,发出唧咕唧咕的声响。

  忽然,bào雷似的一击,横阔的胖大汉向前一跄踉。

  同时,从他肩膊上伸出一只胖得不相上下的臂膊,展开五指,拍的一声打在胖孩子脸颊上。

  “好快活!你妈的……”胖大汉背后一个弥勒佛似的更圆的胖脸这么说。

  胖孩子转身想从胖大汉腿旁钻出。

  “什么?”胖大汉又将屁股一歪。

  胖小孩像小老鼠落在捕机里,仓皇了一会,突然向小学生奔去,推开他,冲出去了。

  小学生返身跟去。

  抱小孩的老妈子忙于四顾,头上梳着的喜鹊尾巴似的“苏州俏”碰了车夫的鼻子。

  车夫一推,推在孩子身上。

  孩子转身嚷着要回去。

  老妈子旋转孩子使他正对白背心,指点着说:“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

  挟洋伞的长子皱眉疾视肩后的死鲈鱼。

  秃头仰视电杆上钉着的红牌上四个白字,仿佛很有趣。

  胖大汉和巡警一起斜着眼研究。

  老妈子的钩刀般的鞋尖。

  【点评】看客群开始骚动,“形势似乎总不甚太平了”,彼此关系也紧张起来:又出现了“击”、“打”、“跄踉”、“推”、“冲”、“碰”、“嚷”等等,还有“小老鼠落在捕机里”似的“仓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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