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钱理群

  然而,老妈子还在指点孩子:“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

  注意关于“看”的词语:“四顾”、“疾视”、“仰视”、“斜着眼研究”。

  “斜着眼研究”(不说“看”,说“研究”,很有意思)什么?“老妈子的钩刀般的脚尖”——客观的呈现中,可以感到讥讽的笑:作者始终在冷眼旁观。

  “好!”什么地方忽有几个人同声喝采,一切头全都回转去——

  (街景六)马路对面。

  “刚出屉的包子咧!荷阿,热的……。”胖孩子歪着头,瞌睡似的长呼。

  车夫默默地前奔,似乎想逃出头上的烈日。

  相距十多家的路上,一辆洋车停放着,车夫正在爬起来。

  圆阵散开,大家错错落落走过去看。

  车夫拉了车就走。

  大家惘惘然目送他。

  起先还知道那一辆是曾经跌倒的车,后来被别的车一混,知不清了。

  【点评】看客们总是不断寻找新的刺激。但这回车夫摔倒爬起来就走,没有给他们“看”(赏鉴)的机会,终于“惘惘然”了。

  (街景七)几只狗伸出了舌头喘气。

  胖大汉在槐yīn下看那很快地一起一落的狗肚皮。

  老妈子抱了孩子从屋檐yīn下蹩过去。

  胖孩子歪着头,挤细了眼睛,拖长声音,瞌睡似的叫喊——

  “热的包子咧!荷阿!……刚出屉的……。”

  【点评】没有可看的,就看“一起一落的狗肚皮”——人的无聊竟至于此。

  以胖小孩“带着睡意”的叫卖开始,又以胖小孩“瞌睡地叫喊”结束,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小插曲,生活又恢复常态:永是那样沉闷、懒散与百无聊赖。

  现在我们可以做一点小结:小说中所有的人只有一个动作:“看”;他们之间只有一个关系:一面“看别人”,一面“被别人看”,由此而形成一个“看。被看”的模式。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里,曾有过一个重要的概括:“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的戏剧的看客。”〔8〕中国人在生活中不但自己做戏,演给别人看,而且把别人的所作所为都当作戏来看。看戏(看别人)和演戏(被别人看)就成了中国人的基本生存方式,也构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基本关系。——所谓“示众”所隐喻的正是这样一种生存状态:每天每刻,都处在被“众目睽睽”地“看”的境遇中;而自己也在时时“窥视”他人。

  《示众》还揭示了人与人关系中的另一方面:总是在互相“堵”、“挡”、“塞”着,挤压着他人的生存空间;于是就引起无休止的争斗:“打”着,“冲”着,“撞”着,等等。

  这样,没有情节,也没有人物姓名的《示众》,却蕴涵着如此深广的寓意,就具有了多方面的生长点,甚至可以把鲁迅《呐喊》、《彷徨》、《故事新编》里的许多小说都看做是《示众》的生发和展开,从而构成一个系列,如《呐喊》里的《狂人日记》、《孔乙己》、《药》、《明天》、《头发的故事》、《阿Q正传》,《彷徨》里的《祝福》、《长明灯》,《故事新编》里的《理水》、《铸剑》、《采薇》等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示众》看做是鲁迅小说的一个“纲”来读。

  在细读的过程中,我们除了感到整篇小说丰厚的“象征性”,同时也会感到其细节的生动与丰富,有极qiáng的“具象性”与“可感性”。前引那篇最早的评论文章即举“许多狗都拖出舌头来,连树上的老乌鸦也张着嘴喘气”为例,极力赞扬鲁迅的描写的艺术力量:“如铁笔画在岩壁上。”〔9〕鲁迅曾经盛赞俄国作家安特来夫的小说“使象征印象主义与写实主义相调和”。〔10〕其实他的《示众》也是这样的作品。我觉得他的这一实验特别是为短篇小说的创作提供了很好的经验。我们知道,短篇小说写作最大的困难之处(也是最有魅力之处)就在于如何在“有限”中表现“无限”。记得当代短篇小说家汪曾祺、林斤澜都说过,要用“减法”去写短篇小说。《示众》连情节、人物性格、景物描写与心理描写都“减”去了,只剩下寥寥几笔,但却腾出空间,关节点做几处细描,让读者铭记不忘,更留下空白,借象征暗示,引起读者联想,用自己的生活经验、生命体验与想象去补充、发挥、再创造,取得“以一当十”的效果。

  我曾经说过,鲁迅有两篇小说是代表20世纪中国短篇小说艺术最高水平的,其一就是《示众》。

  二

  其二是《孔乙己》。据说当有人问鲁迅在他所作的短篇小说里,他最喜欢哪一篇时,鲁迅答复说是《孔乙己》。〔11〕

  和《示众》不同:《孔乙己》是有故事的。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由谁来讲这个故事?也就是选择谁做“叙述者”?这是每一个作者在写作时都要认真考虑的。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孔乙己的故事,可以由哪些人来讲?最容易想到的,自然是孔乙己自己讲,作者直接出面讲,或者由咸亨酒店的掌柜、酒客来讲;但出乎意料,作者却选了一个酒店的“小伙计”(“我”)来讲故事。——这是为什么?

  这显然与他的追求、他所要表达的意思有关系。

  那么,我们就先来看小说中的一段叙述:孔乙己被丁举人吊起来拷打,以致被打断了腿,这自然是一个关键性的情节,它血淋淋地揭示了爬上高位的丁举人的残酷与仍处于社会底层的孔乙己的不幸,一般作者都会借此大做文章,从正面进行渲染;但鲁迅是怎么写的呢?——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鲁迅着意通过酒客与掌柜的议论来叙述这个故事,这是为什么呢?这显然不是一个单纯的所谓“侧面描写”的写作技巧,而是表明,鲁迅所关注的不仅是孔乙己横遭迫害的不幸,他更为重视的是人们对孔乙己的不幸的态度和反应。掌柜就像听一个有趣的故事,一再追问:“后来怎么样?”“后来呢?”“打折了怎样呢?”没有半点同情,只是一味追求刺激。酒客呢,轻描淡写地讲着一个与己无关的新闻,还不忘谴责被害者“发昏”,以显示自己的高明;“谁晓得?许是死了”,没有人关心孔乙己的生与死。在这里,掌柜与酒客所扮演的正是《示众》里的“看客”的角色:他们是把“孔乙己被吊起来打折了腿”当作一出“戏”来“看”的。孔乙己的不幸中的血腥味就在这些看客的冷漠的谈论中消解了:这正是鲁迅最感痛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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