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世纪末向你走来_龙应台【完结】(61)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女人说:“是啊!挤死了!刚刚有个带小孩的女人,瞧,就是站对面的那个——”女人用眼睛示意,“就被自动门给夹住了,我把她放出来的!”

  火车摇摇晃晃地走着,查票员已经来到走道,一个高拔的女声说:

  “我的皮包——我的皮包被偷了……”

  是那个年轻的女人,两三岁大的孩子紧紧依偎着母亲的腿。

  “护照……车票……都没有了……”

  挂在她胸前的皮包张着大嘴,露出一些纸张杂物。

  头发枯huáng的女人,就在我耳边,对她丈夫说:

  “一定是她刚刚夹在门里的时候发生的,她身边贴着那群——”

  男人回头瞄她一眼,问:

  “你看见啦?是你帮她开门的?”

  女人用力点头:“是啊,那个自动门刚好要关上,她刚好要经过,她一手牵着小孩——”

  “您有见证人吗?”查票员手里拿着剪票的夹子。

  年轻的女人往四周张望。

  “我们看见了!”秃头男人大声说,挺着胸膛,往前踏出一步。

  “刚刚在曼海站上来一窝蜂塞比尔、克罗地亚人,乱成一团,”男人表情郑重地述说,“这位女士被夹在这个自动门里,那群南斯拉夫人就围着她……”

  嘿,你知道吧?塞比尔和克罗地亚人就是正在南斯拉夫打仗的家伙。克罗人要独立,塞人不让,就火并起来了。房子被大pào轰掉的老百姓嘛,四处流亡。涌进德国的有好几万。

  火车已经慢了下来,海德堡到了。

  车门自动敞开,在月台上,守候在这个门口的,是两个穿制服的警察。

  大伙儿都下了车。查票员对警察说:

  “这位女士声称皮包在火车上被窃……”

  我知道我上课要迟到了,可是,你会原谅我爱看戏的个性。

  年轻的女人一手牵着孩子,胸前的皮包还敞开着,好像一张张口要喊的大嘴。

  南斯拉夫旅客三三两两地从别的车厢下来,往这里聚拢,边走边彼此探问: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我们下车?

  疑惑全写在脸上。

  警察面对着秃头男人,取出纸笔:

  “请留下名字和地址。”

  “您看见窃盗的发生?”

  “嗯!”男人很严肃地看着警察说,“是在那群南斯拉夫人里头,那个人大约五十五岁,一百七十八公分高,深色头发,穿暗红色上衣。”

  他很流利地一口气说到底。

  我倒抽一口凉气。

  对着陆续走来、正在七嘴八舌说话的南斯拉夫人,警察说:

  “请您指认……”

  男人的眼睛逡巡着。

  ……

  然后抬手一指,指着一个走在大伙后边的人。

  “他。”

  男人低声对警察说。

  他。在我看来,大约有六十五岁,一百八十五公分高,穿着整齐的黑呢大衣,颈间裹着格子围巾。很英挺地走过来。

  这个人,茫然地看着两个警察向他靠近。

  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显然是旅行团里唯一懂德语的人,愤愤地对警察说:

  “那个人有什么证据?你们凭什么相信他的话?这是没有道理的……”

  警察已经开始搜身。被搜的人仍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顺从地打开大衣,抬高手臂,让警察伸手触模贴身的衣服。他甚至于不了解同伴在跟警察抗议些什么,他听不懂。

  另一个警察,弯着腰,打开一只皮箱,里里外外地摸索。皮箱关好,又把手伸进一只百货公司的塑胶袋。

  整辆列车等着。人们倚着窗子,伸出半个身子看热闹,不时彼此jiāo换意见,比手划脚地发表对世界局势和种族差异的评论。

  秃头的男人似乎觉得任务已经完成,拎起皮箱,果决地对女人说:

  “走!”

  他踩着大步,女人窸窸窣窣地在后头跟着。

  会说德语的南斯拉夫人对着夫妻的背影大叫:

  “哈罗,不要走不要走,您欠我们一个解释呀!等警察搜完了您要给我们一个jiāo代——”

  男人走得很快,一会儿就上了电梯,不见了。

  两个警察,没搜到东西,一时之间似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jiāo头接耳了一会,决定请所有的人回到车上,继续他们的人生旅程。

  “开车了! 开车了!”列车长挥舞着手催促旅客。 南斯拉夫人三三两两地登上车厢,只有一个,火车开动了之后还攀着车门,对月台上的警察大喊:

  “这是不公平的……那个人怎么能没事一样……他要道歉……”

  火车隆隆的车轮把他声音给淹没了。

  搭电车已经来不及,我在火车站前跳上一辆计程车,赶到学术街去。还好,学生还在。

  秩序还好吗?

  门铃响的时候,我正跪在花圃边拔草,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头发里杂着青草。

  按铃的什么人听到了我的吆喝,折进了花木扶疏的小径。我用手遮着阳光,觑觑来人,喝,是个穿浅绿衣服的警察。

  “秩序局的吧?!”我问,一面将手上的泥巴擦在蓝布裤上。

  他微笑着点点头,我却一点儿也不想笑:“你们来总不会有好事。”

  他翻开手里一个卷宗,我望望篱笆,苹果枝才剪走,不致于伸到行人头上;人行道上除了三两株长了白头的蒲公英,还算gān净,早上取报纸时张望了一下,好像连狗屎都没有;我的汽车,规规矩矩地停在车库里头———你来做什么?

  警察先生把卷宗凑近我,指着里头一张影印的照片——是个坐在驾驶座上的女人。

  “这是您吗?”

  还用说吗?

  “您在二月十三日下午四时○三分超速驾驶经过这个路口?我们将罚单寄给车主,车主回函说驾驶人不是他,所以我今天前来证实——”

  “没错啦:”我弯身将杂草抛进竹篓,“开车的是我,不是我先生。”

  警察先生开始作笔录:名,姓,性别,出生日期,准确地址……我拎起剪刀,咔嚓剪掉蔓杂的莓果枝藤。

  “您的行驶车速是十三公里,这个路口所允许的是‘步行速度’,也就是时速十公里;您超了三公里——”他在卷宗上涂了几笔,说:“罚款二十马克——。”

  二十马克,就是大约港币一百块,台幅三百六十块,实在不多。莓果枝上长满了突刺,得先把突刺剪掉,才能剪枝,否则会教人遍体鳞伤。

  “不付!”我说。

  “不付?”他有点惊讶,将已经套上笔套的笔又抽出来,打开已经夹在腋下的卷宗。

  “不付!”我面对着他。这个看来五十多岁的人有着持别温和的举止,不像一般咄咄bī人的公务执行者。他的须角泛白,眼睛带着笑意。

  “为什么?”他重新握好笔,等着我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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