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世纪末向你走来_龙应台【完结】(60)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我看到一只蓝色的马桶,马桶上系着一只巨大的金色的蝴蝶结。

  我也是那珠光宝气的人群的一分子;我是出来买礼物的。

  扎着金色蝴蝶结的马桶在玻璃窗里边,玻璃窗外边,墙角下,挨坐着一个女人,怀里搂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母子拥抱,守着地上一只空罐子。

  我看看马桶,看看这个女人,继续往前走。

  没有几步,停下来。回头看看那个熟睡中的孩子。冷,冻得他两颊通红,鼓鼓的。

  我又踱了回来,站在女人前面。她裹着围巾,两眼盯着地上的罐子,里头有些零钱。

  我又拔腿走开。

  又回来。那小孩张开了眼睛。

  又走开。又回来。

  我终于来到这个女人面前,蹲下来。

  “这个孩子很冷,”我握着孩子肥短的手,“您从哪里来?”

  女人有气无力地说:“南斯拉夫。克罗埃西亚。杜若尼克。”

  杜若尼克,那个拜占庭时代的老城,被炸毁了一半的荒城。

  “您丈夫呢?您没有家人吗?”我问,感觉背后不断流过的人cháo。

  女人淡淡瞄我一眼:“死了,都死了。”

  “您来德国多久了?您住在哪里?”

  “四个月了。住在一个营帐里。”

  小孩瞪着清亮的大眼。

  “这么冷,”我说,“您要不要到我家里去吃点东西?我用车再把你们送回来。”

  女人摇摇头:“不能离开。您把饭带来这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来了个小男孩,背着个风琴,提着一盒披萨饼。他把身上七七八八的东西搁在地上,然后对我说:

  “她要留在这里赚钱,不能走开,可是,”小男孩笑着,露出两颗大大的兔宝宝门牙,“我可以跟你去吃饭。”

  ※ ※ ※ ※ ※

  我们在餐馆坐下。阿土点了香肠、薯条、百事可乐,每样两份,持会儿带出去给女人吃。

  “你几岁,阿土?”

  “七岁!”阿土说,“你呢?”

  “我八岁,”我说,“比你大。”

  他满意地点点头,大眼睛一转,问:“你怎么有那么多钱?”

  他指的是我刚刚付账时拿出来的百元大钞。

  “我的钱也不多,”我解释着,“我有两个小孩要养,一个跟你差不多大。我要很辛苦地工作才有钱——”

  “你做什么?”他的嘴巴塞满了食物。

  我想了一下,回答:“我每天到办公室去。”

  “在办公室做什么?”

  “嗯——”说,“写字。”

  “哦!”阿土显得惊讶,他笑着说,“我以为你是清洁妇,打扫办公室的。”

  “我也是个清洁妇没错,”我帮他切香肠,“我还煮饭、洗衣、带小孩,我的工作有好几份。”

  “难怪你有钱。”他点点头。

  “阿土,街上那个女人是谁?”

  “是我妈妈的朋友,所以我妈要我照顾她。”

  “你妈妈在哪里?”

  “我妈?”阿土吧啦吧啦喝着可乐,“我妈死了!”

  “怎么死的?打仗吗?”

  “不知道。我爸走的时候也没跟我说清楚。”

  “你爸哪去了?”

  “不知道。他到很远的地方去——可不是南斯拉夫,南斯拉夫在打仗你知道嘛!

  我爸不回来了。”

  “那谁照顾你?”

  “照顾?”阿土似乎觉得滑稽地笑起来,“我照顾爷爷,爷爷病了,躺chuáng上不动。奶奶做饭。”

  “你们也住营帐里吗?”

  “我们不住营帐,我们住公寓。”阿土的眼睛流转着观看四周,似乎对吃没兴趣了,“那个女人就住我们隔壁。”

  “公寓隔壁?”我问,“那个女人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哦——”他伸出指头开始数:“她、她丈夫、她侄儿——她侄儿也是个大人,每天去上班,三个小孩,阿敏七岁,常跟我打架,他很坏,还有小桑妮,只有一岁,还有姨婆……算不清了。我妈说她姨婆脑子有毛病——”

  “你妈妈,”我说,“你不是说你妈死了?”

  “对对对,”阿土敲敲自己脑袋,“我老说错,我是说我奶奶,我奶奶啦!”

  “等下我拉琴的时候,”他眨着明亮的大眼,愉快地看着我,“你要给我多少钱?”

  我说我得想想看,然后注意到盘子里剩下大半的菜。

  他耸耸肩:“刚刚街上有太太请我去吃披萨饼,我已经吃过了。吃不下了。”

  ※ ※ ※ ※ ※

  在晚餐桌上,我把下午和阿土的邂逅说了出来。我知道我不该说的,因为,你看,还没说完,丈夫就在那头哈哈大笑:

  “哇塞!只有你这种傻瓜会去上吉普赛人的当。今天南斯拉夫打仗,她们就说是南斯拉夫来的,明天阿塞拜疆开火,他们就变成阿塞拜疆人了。过几个月莫斯科打起来,他们就全是俄罗斯人了。来来来,为咱们的慈善家gān一杯!”

  见证者

  没事吧?跟你随便聊聊。

  每个星期二,我从法兰克福搭火车到海德堡大学去教课。昨天,在火车上,看到这么一件事,说给你听听。

  我站在曼海的月台上,等着换车。这天人特别的多。一群外国旅客,总有十来个吧,脚边围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显然是出远门的,愉快地说笑聊天。

  火车进站了。这是班开往意大利的快车,一路上要经过许多阿尔卑斯山的湖泊和隧道。

  车子停下来,一大堆人堵在狭窄的车门口。没有行囊、只夹着一本书的我,第一个上了车。到海德堡只有十分种的车程,所以我就在车厢与车厢的衔接走道里找了个角落站着,居高临下,看着旅客艰难地把大皮箱和自己的身体从密集的人体中挤上来。那门,真窄。

  一个头发枯huáng的中年女人挤到我身边来,不胜负荷地把皮箱“碰”一声落在我脚边。

  车厢与车厢之间的自动门也不管用了。一个年轻的女人,一手牵着幼儿,一手拎着皮箱,胸前晃dàng着挂在颈间的小皮包,正要走过来,被自动门给钳住了。她身边还堵着一大堆人。

  枯huáng头发的女人伸手把门猛力拉开,嘴里嘟哝着:

  “我的天,要把小孩给挤坏了!”

  外国旅客正在前前后后地大声招呼,看是少了人、少了行李没有。huáng头发女人的丈夫终于也挤了上来,一个秃头、挺着大肚子的男人。他把一个更大的皮箱搁在我脚边;现在,我的脚已经没有动弹的余地。

  秃头男人瞄了自己女人一眼,很有权威地吆喝:

  “把你皮包关上!”

  女人赶忙低头看皮包,手臂夹紧了,喏喏地说:“是,是关上的。”

  男人嫌恶地说:“这些人gān嘛不回到南斯拉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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