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世纪末向你走来_龙应台【完结】(59)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我总是几分得意地带朋友来这个乡走走看,这实在是个美丽的小乡。可是,我其实并不那么得意的,因为——虽然住在这里——这毕竟不是我的故乡、家乡。古街、老宅、窗、花,都是他们的。

  我的家乡呢?

  那扇美丽的窗子的主人,你说,是个艺术家,品味超出寻常。

  可是我知道不是。主人是个木匠。这古街老巷里住的大多是工匠师傅之流,所谓普通人。

  那咱们家乡人在贫困艰苦中长大,还没有闲情去专注于环境住宅之美。你不服气地说。

  是啊!我也这么想。四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再宏观一点,两百年是怎么过来的?

  连窗子都得来不易,如何奢谈窗台外的天竺葵?

  可是,你不能不让我沉默地发问: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呢?从一个为了炊火可以把长城的石头挖掉的民族,一个为了方便可以把连城的凤凰木连根拔起的民族,变成一个在某些时候愿意为“美”作些妥协和牺牲的民族,需要什么样的条件和时机?

  条件,照你的说法,我们其实已经有了。台湾的贫困艰苦早成过去,钱,在灯红酒绿的街上流动着,却并不走向天竺葵。你想必也去过万华夜市那家台南担担面。

  金碧辉煌的装演大刺刺地告诉你——用四种文字——你手中法国的金筷子多少美金一双、眼前英国来的瓷器、德国来的酒杯、哪里哪里来的桌子待子桌巾桌灯要多少多少钱,多得教你目瞪口呆。担担面提醒你我们共同的卑微的过去,金杯银匙(全部来自那些出天竺葵的地方)鼓舞你为我们的现状骄傲、为我们的未来雀跃,然后打个满足的饱嗝。

  你真相信一旦摆脱了贫困艰苦,对美的漠视就自然会改变吗?恐怕没那么决。

  这一年来,异乡这儿的街坊邻居明显地感觉到治安恶化的威胁,三天两头地听说左边有边谁家谁家遭窃了。我们离家度假时,总预期着回来时家中可能巳被搬空;隔壁老太太,更是惯常地在厨房台子上压张一百块钱,“这样,”她说,“小偷有点收获,就可能不会因怒而破坏家具。”不安全感到这个程度,够qiáng烈了吧?

  为什么不装铁窗呢?你说。

  对呀!我也正问着自己同样的问题:奇怪,怎么没有一个人想到去装铁窗呢?

  为了同样的不安全感,台北人不都已经决定住在铁窗里头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铁窗是那样一个外观丑陋、内在意义丑陋的东西,这里的人连那个念头都不会有。或许是来自他们的影响吧,我自己,宁可出外回来发现家中面目全非,不愿意在房子上加上铁窗。我不能为了怕小偷而用丑来惩罚自己。

  只是孰轻孰重的问题罢了。美,在你心中究竟有多大的分量?

  5

  在海德堡一家小店里发现一种从没见过的香油,茉莉花油。沾上一点点,漫天漫地的茉莉花香扑鼻而来。我愣愣地立在那里,眼泪就涌了上来。莫名其妙的,不过是一点花香罢了?

  可是茉莉花,和家是联在一起的。小的时候,街头巷尾,哪家没有几株茉莉,在墙角,在夜晚,静悄悄地呼着香气?少女恋爱的时候,难免爱走最黑的巷子,因为巷子里甚至没有月光,只有和巷子一样绵长的蠢动的茉莉花香,带着致命的魅力,把人牵引到梦里去。

  从此我再也不去别家买香水,再也不买别的香水。

  不一定非天竺葵不可;我们原来有茉莉花,只是由于钻营忙碌,把花给甩了。

  6

  谈什么住宅文化——如果我们还不认识茉莉花的意义?

  大眼睛的鹿从黝黑的森林中冒出,在旷野上不知为什么的仰望星斗。我们,从黝黑的城市中冒出,也需要一个能够仰望星斗的地方,一点点脚的空间,心的空间。

  遇见阿土的那一天

  去年夏天,安安在幼稚园的草地上松手放走一个粉红色的气球,气球上系着一张小纸片,写着两行歪歪斜斜的字:

  “我叫安安,今年五岁半,住在德国克伦堡麦河街六号,收到气球请来信。”

  十二月底,一个下雪的早上,胡须上沾着雪花的邮差送来一封信,给安安的信,来自波兰。

  邻居把波兰文译成德文:

  “安安先生您好。今天我收到了您飘来的气球。我今年三十六岁,名叫可兰波斯基。有三个孩子,分别是十八岁、十六岁、十岁。波兰通货膨胀得厉害,这里什么都贵,我们什么都买不起。我也失业了,今年冬天不知怎么过。我们住在华沙一百公里外一个小村子里。收到信后请给我们一个回音。”

  安安听完翻译,失望地说,“不是小孩!”兴致索然地走了。

  邻居说,“怎么样?要给这什么斯基寄个包裹去吗?这信分明是写给大人看的!”

  我摇摇头,觉得疲倦,“不了。于事无补。”

  ※ ※ ※ ※ ※

  中午,雪变成了雨,挟着冷风,扑打在玻璃窗上,一片肃杀之气。

  有人按铃。

  门口站着个年轻人,德国人。衣裳穿得单薄,早湿透了。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淋到眼睛里去。他打着哆嗦,嘴唇发紫地说:

  “请——请问您——你要不不要订订一份杂志?”

  我的天,是个推销员,该杀的。

  “我不要, 对不起。” 我让他站在屋檐下面,雨水在他脚边淋成一个小潭,“我家的杂志有二十来种,读不完的,但是我可以给您一杯免费的热咖啡……”

  他在发抖,青紫色的手指在胸怀里摸索,取出一张单子,哆哆嗦嗦话都说不清了:

  “明镜、明星、画报……随便订哪一种,一种就就就好”

  “我不要,我真的不要——”

  我准备关门,年轻人突然哭了出来———或许那是雨水,不是泪水,他急迫地用呜咽的声调说:“我已经走了一整个整个早上,只有两家订,我只要再一家,只要您肯帮忙。我就有救了……”

  头发里的水不断滴到他眼睛里,眼睛里又不断流出水来,简直可怜极了,他哽咽着说:“我明天就要被房东赶出去了,缴不起房租,只要您您肯订订一份,我就就——就可以回去jiāo差……”

  他停住了,就那么湿淋淋地望着我,像只从yīn沟里出来的老鼠,腿站不稳,打着哆嗦,嘴唇发紫。

  我看着他,半晌,叹口气说:

  “对不起!我实在没时间再多看一份杂志。”

  对着他湿淋淋的脸,把门关上。转过身,背靠着门,觉得自己在生气,可是不知道在对谁生气。

  ※ ※ ※ ※ ※

  下午,竟然放了晴。从窗里望出去,一片湛蓝的天空,好像一点忧愁都没有。

  出了门,才知道那蓝色的晴朗是个假相,因为雨雪初化,蓝天下的世界冷得刺骨。

  大街被打扮起来,红花绿叶配着huáng澄澄的灯,像蜂蜜般柔腻甜美的圣诞歌曲在街上dàng漾。橱窗里站着红光满面笑呵呵的圣诞老人,毛茸茸的小兔小狗小熊小猪在电的操作下很可爱地向人摇尾点头。所有的商品都变成了礼品,包装得jīng致漂亮。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59/70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