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世纪末向你走来_龙应台【完结】(54)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每段街都有个槟榔摊,每个槟榔摊上都闪着荒谬的警灯。我一感觉到警灯的闪烁就下意识地紧张戒备,然后又安慰自己这只不过是“其坏戒”槟榔。带着这种牙疼似的内部抽搐,上了高速公路。

  高速公路,另有一番文化。我早有准备。切入超车、不断蛇行换线道、大卡车大巴士占用快车道、计程车尾追不舍……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开得很稳、很快乐,在家的感觉真好,啊,我爱嘈杂的丑陋的台湾,听听莫扎特吧,反正车速慢了下来,前面显然开始堵塞,莫扎特的长笛像空中掠乌拉出的弧线,流利优美。

  然后,我睁大着眼睛,不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路肩,有人开上了路肩,路肩超车。一辆,一辆,又一辆,毫不犹疑地,在路肩上奔驰。

  两眼发直,我听见自己发出长长一声“啊——”;是惊骇,或竟也是赞叹。如果路肩都能走,朋友,这世界还有什么不能走的路、不能做的事?我输给你,台湾的孩子。

  5

  坐在福华的中庭咖啡座里, 听出版的朋友说文学的书如何如何地没有人买。

  “社会多元的意思,”他说,“就是说。没有人愿意连续地坐上两小时看一本让脑子累一点的书。”

  “别难过,”我安慰他,“你看那边橱窗里那个东西,也一样没人买。”

  那是一把意大利进口的雨伞,标价两万元。

  “哈,”他轻蔑地笑起来。“那个东西,有人买!”

  咖啡座上坐着化妆明艳、穿着入时的女人,叠起玻璃丝袜的腿,优雅地啜着咖啡。好几个穿白衬衫、深色西裤的男人对着手里的大哥大说话。其中一个,竟然是些许年不见的大学同学。

  “还在高中教历史吗?”我问。

  “不教了,没前途。”他说,把大哥大熟稔地插进裤袋里,“现在搞营造,包工建桥开路之类的。”

  “营造? ” 我惊讶,记得他当年穿着长袍马褂,在讲台上表演相声的样子,“你学过营造?”

  “没有。”他摇头,然后解释,“就好像学游泳,先下水,搞湿了自然就会。

  我也没什么资金, 先是搞股票赚了点横财, 就投资营造。在台湾嘛,反正就是有“一分钱,做八分投资,讲十分的话……”

  “冒险嘛!”他笑着,带着点自我嘲弄的味道。

  大哥大哔哔响起。

  6

  有人按铃。又是个穿绿制服的德国警察。又怎么了?我没好气地瞪着他。

  这一回,是因为我停在车库门前的车,车尾突出。“侵占”了人行道大约十公分的空间,妨碍行人过路。

  “请您将车子驶进车库,或着停到路边去。”他面无表情地说。

  我用最毒的眼神看着他——老兄,这人行道起码有一百廿公分宽,再蠢的胖子也过得去。你停下巡逻车来gān涉我,只不过因为这十公分的“脱序”触犯了你尊祟秩序的原则和习惯。

  你是一个秩序和原则的动物。

  我忿忿地盯着他,然后,很勇敢地——把车移走。

  我能说什么?十公分是侵占,一公分也是侵占。

  澳洲来的伊兰在电话上絮絮不休:“院子里那株松树掉针掉得厉害,扫不胜扫。

  又遮了阳光。我们打算明天把它砍了……”

  “不行不行,”我急急打断,“在这个国家里,砍树要先申请,尤其是老树大树,不能说砍就砍的。”

  “可是,这树是在我们自家院子里——”

  “自家院子里的树你也没有自由说砍就砍,树,是国家人民共同的财产,懂吧?”

  “啊,”伊兰在那头说,“咱们澳洲也有这个法那个法的,可是没人太认真——”

  “那是因为你们澳洲人,”我笑了,“是犯人的后裔呀……”

  伊兰显然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很认真地说,对,来德国半年,使她深刻体认到澳洲人无法无天的个性,十足罪犯的坏胚。然后我们彼此唱和地抱怨:是啊,德国是那么一个不自由的国家,人民没有脱序、违法的权利,简直令人苦闷极了。

  7

  电话又响起来,这回,是婆婆:“考虑半天,这个周末不能去看你们,准备时间不够……”

  可是,现在才星期三呀,只不过是两个小时的车程,带支牙刷来不就完了吗?

  “不成呀,我的花要找人浇。玫瑰正要剪枝,gān洗店的衣服要取回来,清洁妇星期四要来……”

  又来了。老人家简直像加了热的年糕,黏糊糊紧紧粘着锅底,很难把他们从家扯开。

  “我们年纪大了,总是慢嘛。”她说。

  我熟悉另一对老人家,年纪也大了,却具有后备军人枕戈待旦的弹性,随时待命开拔。那是我的中国父母。

  有一次,我从台北打电话到合南,请七十来岁的父亲得空时北上一趟,处理一点小事。搁下电话,几个小时之后,门铃响,父亲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行李——一只皱巴巴的塑胶袋,看起来包过青菜包过旧鞋而现在里头装着一套换洗的内衣裤、一支牙刷、一本书。他很高兴地望着我笑。

  又过了几年,但我知道,若是我现在拔个电话回台湾,请父母搭下一班飞机来德国,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立即动身。真正需要的时候,他们只要拎起一支牙刷就可以到天涯海角;真正需要的时候,没有牙刷也能走。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的德国父母非有万全的准备不贸然行动,而我的中国父母,在四十年的安定岁月之后(四十年的人生,不能算短吧?!),仍旧能适应万变、说走就走,像个一无所有、无牵无挂的“罗汉脚”?

  8

  台湾人的个性中有一种惊人的弹性。

  用杂志和砖头修理木chuáng的权宜之计,是一种弹性。“将就点吧!”我们常说。

  “过得去就好!”我们常听说。把滚动晃动的抽屉摆上卡车哐当哗啦地搬家,是一种弹性。“没关系啦!”是我们的口头禅,“请裁请裁啦:”是最友好的用辞。抓起一支牙刷就可以làng迹天涯,是一种弹性。“四海为家嘛!”大家彼此安慰,拍拍各自的肩膀。

  这种弹性像水,碰到山就往谷底流下去;也像草,砥到石砖就从缝里钻出来。

  街市灯海太令人眼光缭乱了吗?槟榔小贩就装置更刺激人耳目的警用灯。高速公路上堵车了吗?路肩就成为康庄大道。“此路不通”的牌子挂了出来?且慢,咱们给他开出一条路来。

  大汉溪河chuáng上那条蜿蜿蜒蜒、崎岖不平的泥路,那大泥坑上两道单薄的木条——究竟是台湾孩子的缺点还是他的成就?我的意思是说,你要谴责他的违法脱序,还是赞美他的勇于闯dàng、不怕阻挠?

  9

  这是个森林里的小木屋,我们坐在火焰熊熊的壁炉边看书。他在读一篇报导:

  从前东德公安部的秘密忠诚资料现在在太阳下摊开,好像你突然翻开一个久置湿苔上的石块,yīn湿处的恶形恶状的爬虫全现了出来。德国举国上下在追讨从前为秘密警察工作的线民……用日尔曼人一贯的楔而不舍的jīng准,面对自己不愉快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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