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世纪末向你走来_龙应台【完结】(55)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我在读“天下”出版的《发现台湾》已经是第二遍了。

  不瞒你,我没读过台湾史。

  台湾的孩子没读过台湾史?正是。我读过中国历史、英国历史、美国历史、德国历史、犹太人的历史、吉普赛人的历史……可是,我不曾读过台湾史(其实不必对你觉得羞愧,因为我想你八成也没读过);我们一直不太把台湾当一回事。

  读《发现台湾》的感想,就好像,这台湾的孩子我已经认识了一辈子的时间,却第一次看见属于他的照片簿。簿子里有发huáng的照片,照片下面有母亲的手迹,写着孩子胎记的颜色、第一次摔破头的地方、上学时走过的路、第一篇作文……对着照片本子我轻声“啊”了出来,“对,他就是这一副德性,原来如此——”

  黯huáng的照片再度提醒我:台湾是一个移民社会。三百年前在狂风巨làng中跟路上岸的是移民,四十年前从拥挤不堪的军舰上仓皇入港的,是移民,也是难民。对移民,这海岛是个供人开发掠夺的地方;对难民,这是一个暂时歇脚的地方。移民的开发心态,使原本樟木产量举世无双的台湾今天看不见几株樟树;难民的苟且心态,使人口早超出五百万的大台北到九十年代还没有一个畅流的捷运系统。

  是因为,当初来的时候,草莽初辟,搭个竹篷就得睡一家大小,所以养成了用砖块和杂志修chuáng的习惯吧。(华德指着修好的chuáng说:“这chuáng还可以用上一百年!”

  我说:“谁管一百年以后的事?”)是因为,唐陶宋瓷都在“老家”,所以不在乎哐当哗啦地搬家,摔破几个大同磁碗吧。难道不是因为,当年从湖南流离到浙江,从浙江颠沛到海南,从海南亡命到台湾,身上唯一的财产是奶奶临行密密相缝的一只布鞋。难道不是因为那流离颠沛的命运,所以我年迈的中国父母到今天还保留了适应飘泊的自卫本能?你可以赞美他们的弹性,但是知晓他们的弹性来自哪里,令我神伤。

  移民,自然也是拓荒者。拓荒者的人生课题不在礼法的传承维系。那是旧社会的规则。在瘴疠丛生的新世界里,重要的是如何闯出路来。对大自然的险恶,用柴刀和臂力去闯;对政治势力的险恶,用机智和狡狯去绕。荷兰人、郑成功、清政府、日本天皇、国民党,各有各的统治方式,统治方式就是所谓“法”。对于拓荒者,守不守“法”只是末节,达不达到生存目的才是主题。法无碍于目的就容忍它,法有碍于目的就绕过它。

  这并不稀奇。澳洲人也有这个个性,早期的美国人更是。你也记得吗?西部片里的英雄,可多半不是那呆头呆脑的警长,而往往是那一枪在手、恩怨自决、单骑闯天下的好汉。从法治的眼光看,咱们的廖添丁可是个该受管训的甲级流氓。

  法,对于台湾移民的孩子,就像大汉溪边伫立的“此桥不通”的木牌,绕过它!

  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达到目的,没有人在乎河chuáng地通车严重的破坏环境,没有人在乎路肩超车会肇成最致命的车祸,没有人在乎槟榔摊上乱真的警用灯威胁了真正警灯的作用……

  那个不能容忍我十公分“侵占”的德国警察会觉得台湾人这种对法和秩序的蔑视是骇人听闻,匪夷所思;来欧的朋友也摇头:你不知道,台湾的脱序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太乱了,太乱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忘了《野火集》是谁写的。可是,不管你喜不喜欢,台湾人这种山不转路转的伸缩性,这种蔑视成规的草莽性格,这种只认目标不讲原则的“闯”劲,难道不也正是它今天经济成就的种子吗?将小汽车开进泥泞的河chuáng、开过泥坑,是脱序也是不畏艰辛;随随便便地搬家,是邋遢也是灵活;用杂志和砖块修chuáng,是短见也是聪明;用一分钱,作八分投资、讲十分话,是轻率也是勇于冒险。

  台湾的外贸奇迹,不就是无数个提着○○七小提箱的台湾孩子用他那灵活、聪明、不畏艰辛、勇于冒险的移民个性“闯”出来的吗?

  10

  不要轻视台湾的钱。钱并不肮脏,它催化了人对自由的渴求,也给人带来自信,有了自信就有自尊。在夏日明媚的欧洲街头,你常看见台湾出来的青年,背上背着帆布袋,手里拿着地图,表情轻松,昂首阔步。

  那种轻松,使你想起吴浊流在一九四七年所憧憬的台湾“乌托邦”:“……做任何事都不会受人监视;走什么地方都不会受警察责备。写任何文章都不会被禁止出售;攻击谁都不会遭暗算;耸耸肩走路也没有人会说坏话……这样努力建设身心宽裕而自由的台湾……”

  历史上最“身习宽裕而自由”的台湾,恐怕就是你我眼前的台湾了。尤其是当你想到,这昂首阔步的一群,都不必是什么高gān子弟、权贵之后,只是最寻常的百姓,你知道移民的离乡背井、颠沛流离,都有了令人欣慰的成果。

  可是,为什么来到欧洲的台湾朋友怎么那么不快乐呢?

  住在德国的我,哎,想死了台湾的纸醉金迷,热闹繁华。来德国小住的台湾朋友,却又羡慕我的宁静。

  这里实在宁静。

  一个无事的下午,你可以坐在客厅里听风走过屋瓦、穿过松树的声音。到草原上走走,若是夏季,白色的玛格丽特开得如痴如醉;若是秋季,苹果就“噗”的一声掉在你眼前小路上,捡起来就可以啃。小镇的路铺着青青石板,沿街的老屋门檐上还刻着年代:一五一七,明朝的;一三○八,啊,元朝的;一○八七,哇,宋朝建的……窗台上摆着一列鲜红欲滴的海棠。

  转角有栋老屋正在整修。二楼凌空架着,一楼打空了。一个白发老师傅正在敲敲捶捶的。这房子有四百多年啦,他说,不能拆,就是能拆,主人也不舍得呀!可是里头设备想现代化,他擦擦眉毛上的汗,所以得把外壳架空了,只里头翻新。怕损坏老结构,所以所有机器都用不上了,全得靠手……那岂不贵极了?

  是啊!老师傅点头,要贵上好几倍呢!可是国家有补助,历史嘛,不能丢哇!

  老师傅拾起锤子,叮叮敲起来。声音轻脆地回响在安静的石板街上。

  朋友坐在客厅地毯中央。午末的阳光投she进来,他闭眼仰脸对着太阳,就这样久久坐着,一直到阳光完全没入松影。他轻声喟叹。

  我感觉到台湾人对宁静的近乎痛苦的渴求。

  11

  不,我指的不仅只是空间环境的宁静;在宁静的空间环境背后有一种源自内在生活秩序的心灵的宁静。有的民族,因为知道什么在先,什么在后,心里有一种笃定。

  在海德堡大学开的当代台湾文学课里,学生问:写童年的作者特别多。似乎台湾作家特别怀旧?

  失去的,当然分外眷恋。台湾的作家是永远地失去了他们的过去。怀想大陆的,发现四十年睽隔的家乡面目全非,不如不见。着眼台湾的——你我之中有多少人还有一条童年的街让他回头?哪里是余光中的厦门街?哪里是白先勇和周梦蝶的明星咖啡?隐地的西门町变成了什么样子?袁琼琼的眷区还在吗?淡水最后的列车开到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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