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海男人_龙应台【完结】(55)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9661966 的中学生包围着机关大楼,准备把政府要员拖出来殴打。

  1966 条长长的街,没有路灯。夏夜,人们卷起裤脚坐在屋前板凳上乘凉;没有车辆,笑声和语音清澈地响在街头。我和兄弟们推着单车上街,骑骑走走。海风袭来,挟着浓重的咸腥昧,空地上晾着gān鱼和鲨鱼翅。

  车轮在昏暗里撞上了一团软软的东西,使我跳下来。是一只肥大的黑毛母猪闲适地躺在路中心。几只猪仔倚在它怀里吮着奶,稍大的几只在一旁撞来撞去,晃着细细的尾巴。三三两两的土huáng狗也在散步,时不时低吠几声。

  害怕再撞上喂奶的猪,我们推着车走,到了海滩。渔船歇在沙滩上,渔网摊开来晾着。

  月亮自云后出来,突然照亮了粼粼的海水。我今年十四岁,我明天要参加台南市的插班考试。

  在同一个时候,一个年轻的美国人类学者来到离茄萣不远的渔村鲲鯓,住进了民宅,开始作她长达一年半的田野调查。她记录了我的生活环境。

  居民以捕鱼为业,但大部分家庭也经营各种副业。渔家捕鱼所得大约每月六百元新台币(四十元新台币等于一美元)。但渔民亦养猪或种植番薯,以补贴家用。年轻人多不愿继承父业,而宁可到台南工厂做工。蛤成熟时,大批妇女及儿童被雇用剥蛤壳。剥好一磅重的蛤可得工资五毛钱。动作快的妇人一天可赚十元,对家计补贴极大。

  ——《鲲鯓》,NormaDiamond,1969 年我考上了台南市立中学。邻居们说,那是台南市最好的初中。“但是,”嘴里闪着金牙的“阔嘴”的老婆说,“何必让女孩子读书?再读将来也要嫁人,还不如到工厂做工,赚钱好买嫁妆。”阔嘴婶的女儿在台南纺织厂gān活,每赚一笔钱就打一个huáng金手镯;星期天在家的时候,她将手镯全部戴上,一圈又一圈的,丁当作响。阔嘴婶自己则蹲在地上剥蛤,即使戴着橡皮手套,她的手上仍是血痕累累的。

  我开始了通学生涯。天还蒙蒙未亮,已经背着沉沉的书包立在派出所对面等候台南客运。茄萣是起点站,所以往往还有坐位。一车子的中学生,也不知吃了早饭没有,都在埋头看书。车里的灯昏暗不明,车身震动不停,学生个个戴着近视眼镜。到了白沙,学生开始挤着站着,但是连站着的学生也在看书——一手紧抓着头上的扶手,一手紧掐着书,多半是英文课本,在背生字。

  车子经过二层行溪畔的湾里。溪岸上总有什么东西在闷烧,一卷一卷的黑烟白烟挟着刺鼻的辛味。不知道是谁在烧,不知道是烧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气味,也没人问。我们都习惯了。如果搭高雄客运线,我们会经过湖内、太爷、车路、仁德。哪一个村子不发出一种奇怪的辛辣的化学臭味?我

  们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遮住鼻孔,车子一会儿就驶过去了。

  经过郊区,我闻到刺鼻的化学品燃烧的味道。走近海滩,看见工厂的废料大股大股地流进海里,把海水染成一种奇异的颜色;湾里的小商人焚烧电缆,使湾里生出许多缺少脑子的婴儿你又为什么不生气呢?——《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1984 年11 月过了湾里,视野就开阔起来。天也亮了,我把书本合起,欢喜地看窗外的水塘风光。水塘一望无际,波光映着天色。不时会瞥见一尾肥鱼跃出水面,又“泼刺”一声摔进水里。清晨的水面上还飘着一丝薄薄的白雾,有一只鹭鸶飞起。

  水塘主要养殖鲢鱼和草鱼。草鱼不能在塘内繁殖,故必须向香港或菲律宾购买鱼苗。一尾鱼苗约八毛钱至两块钱。鱼苗必须养殖一年方可食用。

  一尾食用草鱼售价介于五十至六十元台币间。

  ——《鲲鯓》客运车颠簸得厉害,因为那是一条千疮百孔、坑坑dòngdòng的公路。尤其是雨后,三步一大坑,五步一小坑,每个坑里都是huáng浊的泥水。

  戴着斗签骑着单车的路人无处闪避,就被喷得一头一脸。泥人倒也不发怒,用袖子抹抹脸,继续骑车。

  到了台南市中,发现台南市最好的初中也没什么了不起。苑里初中的人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苗栗县的老几,可我这转学生来到这里照样名列前茅,说明苑里初中才是真正不chuī牛的好学校呢,是不是?huáng昏,我带着插班生的落寞再度搭上台南客运往回家的路上。天色墨黑,在盐埋那一站,上来一堆叽叽喳喳的女工。她们兴致高昂地和同伴们呼来喝去,学生却被书包压得委顿安静。我疲倦地把头靠着窗,脑后有个人嘴里像念经一样地在背中国朝代的顺序。高中联考就要到了。

  先到的是台风。狂风挟着bào雨,好像天上破了个大dòng;而这是滨海,还有海啸和海水倒灌这我不曾听过的东西。在狂风bào雨中,中国的好青年依旧背着书包上学去;开始淹水了,才让我们提早回家。回到茄萣,车门打开,我一跤跌进水里,原来洪水已淹到胸部,倒灌的海水把村子像泡菜一样浸渍起来。

  我从街上游泳回家,一路上漂着人家的瓢盆桌椅。孩子们拿着脸盆在捞鱼虾;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吗?几千亩水塘里的鱼虾螃蟹都流到街上来了,也流进住家的卧房和澡盆。黑鼻叔撑着竹筏滑过来,筏上有三只湿淋淋的黑毛母猪,他正准备将它们堆到屋顶上去。

  最好来一场倾盆大雨,足足下它三个小时。如果你撑着伞溜达一阵,发觉裤脚虽湿却不肮脏,jiāo通虽慢却不堵塞,街道虽滑却不积水,表示地下排水系统与都市计划配合得相当密切,这大概是个先进国家。如果一场大雨使你全身泞泥店家的茶壶头梳漂到街心来,小孩在十字路口用锅子捞鱼,这大概是个“开发中”国家。

  ——《人在欧洲》,1988 年台风过后,所有的椰子树都死了。叶子垂下来,树gān浮着一层白白的海盐。卫生所派出的清洁队员已经清过yīn沟,黑色的污泥翻上来,在阳光下发出阵阵的臭味。淹死了的猪和狗躺在街边;要开始喷消毒剂了。父亲带着手下几名警察,挨家挨户地去检查清洁。

  晚上,做完功课之后,就听见街上喀啦喀啦的木屐声;嚼着槟榔的少年郎三五成群地在街上溜达。乡里除了一个脏兮兮的戏院之外没有任何去处。海滩,对渔民而言,只是个工作的场所,而且那儿有嗜血的蚊子。少年郎喀啦喀啦地过来,少年郎喀啦喀啦地过去。十八年之后我到了日本,才恍

  然大悟那茄萣少年郎脚上穿的竟是正宗的日本木屐。台湾就这样保留着斑驳的殖民地遗风。

  “我们做什么呢?”我问另一个十五岁的女孩。

  “我带你去四健会。”她说。

  我们到了下茄萣阿珠家。肥胖的阿珠正坐在地上结渔网。她把三个女儿都卖到高雄市政府后面的“菜店”去了;卖掉了第三个女儿,她就起了这栋楼房。

  三楼厅里已经坐了一圈人,都是年轻的女孩子。为首的一个稍微年长,正在谈毛衣编织和白毛猪黑毛猪的优劣;见到我来了,便向我介绍什么叫四个“H”,四健:健心,健手,健忘记了。她的意思是,美国的四健会可以帮助我成为一个手脚勤快、身体健壮的妇女来促进农业生产。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55/60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