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海男人_龙应台【完结】(56)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要等到十年之后我到了美国,才知道这四健会和美国新闻处一样是美国大帝国伸向第三世界的小小触角。

  十二岁以上的女孩子就要学习规矩了。坐时两腿紧并,睡时只能侧躺,两腿合拢。鲲鯓的母亲如果发现女儿睡觉时张开大腿,女儿马上要挨打或挨骂。女孩子说话要轻声,笑时要用手遮嘴。到了晚上,年轻男女穿上他们最好的衣服,就在街上溜达。男孩一群,女孩一群,不相混合。群体和群体之间也许会勇敢地jiāo谈一两句,但男女单独约会却绝不可能。

  ——《鲲鯓》我的母亲也开始编织渔网了。她虽然是警察“大人”的妻,虽然讲的闽南话有浓厚的外省腔,她却和驼背婶、金水嫂一起坐在地上,一边天南地北地聊天,一边手脚麻利地结网。

  当缴学费的日期接近的时候,她清晨4 点起chuáng,给孩子们准备好早点和便当盒,就开始打渔网,一直打到夜里12 点。每天编织近二十个小时,密集地连续编十天,她就可以打完一张完整的大网,工钱是八十块钱新台币。

  “我手快,一天可以赚八块钱呢,”她得意地说,接下我的书包,“驼背婶一天只赚三块钱。”她的女儿要上高中了。不知要几张渔网的钱才能缴清学费。

  9671967……全国各地武斗愈演愈烈5 月15 日,宜宾进行大规模武斗,成都万人支持;重庆也进行大规模武斗,动用了各种常规武器,用高shepào平she朝天门码头武汉从1967 年6——《大崩溃》,李逊著,1996 年在柏林,二十岁不到的西德青年杜恩加入了一个救援东德逃亡者的地下组织,潜入东柏林。他和同伙在一栋房子的地下室里挖地道。快挖通的时候,公安来了。那是1967 年9 月,杜恩在东柏林的监狱里坐了一年半的牢。十五年之后,他是德利银行派驻台北的分行代表。

  1967 谆告诫要如何做一个端庄娴静、彬彬有礼的“淑女”。

  我其实已经是一个“淑女”。我不jiāo男朋友,男孩子表达爱慕的信寄到学校里会被老师拆开、大声朗读、公开羞rǔ。我最惊心动魄的“爱情”是在十六岁那年接受了一个十七岁的茄萣少年送来的一只黑猫,猫脖子上有一张小卡片:“让这只猫替我陪着你。”到今天我仍认为那是我所受过的最美丽的礼物。十七岁的少年后来也离开了茄萣,成为台北大医院的jīng神科大夫。

  我循规蹈矩,头发不敢长过耳垂。一个天生卷发的女生被老师讥笑为“爱漂亮”,她第二天剃了个大光头来上课。我没有她的勇敢。我不偷偷抽烟,表示叛逆,因为我嫌烟味难闻。我不懂什么叫摇滚乐,因为,嗯,四健会只教了我跳土风舞。我不嚼口香糖、不喝可口可乐、不穿有跟的鞋子紧身

  的衣服,不认识一个去过美国的人或者一个在美国有朋友的人;我说话不夹带刚刚学来的英语、不耸肩表示“无所谓”,不扬眉毛表示“不敢苟同”,不听到音乐而摇摆身体当然,不怎么会跳舞。

  儿童少有玩具,即使有,多半是自己做的。譬如风筝极普遍,但我没见过买的风筝:都是自己用旧报纸和细竹枝糊成的。我也不曾见女孩子玩娃娃,虽然我们美国孩子玩的娃娃都是台湾制的。以树枝或细棍打脚是最常见的对孩子的惩罚。打脸或头则是严重的。另一个惩罚方式是恐吓要把孩子送给别人收养。自从我在村子里出现之后,鲍始的父母骂小孩时会说:“把你送到美国去!”显然是个非常可怕的惩罚,因为小孩反应很激烈。

  ———《鲲鯓》但是,我总会做什么吧?是的,我和同学谈方旗和余光中的现代诗、林怀民的小说、新cháo文库的翻译书。我们读罗素、卡夫卡、王尚义。我们编《南女青年》,在上面写一些半生不熟的、假兮兮的谈齐克果和存在主义的文章。下课时,我躺在校园里的椰子树下看天空里白云的浮动。放学后,我们到延平郡王祠去散步,看看郑成功手植的那株老梅树。真正要回家时,我就到中正路上去搭车。总要穿过孔子庙,总要从“全台首学”

  的横匾下经过,也总要对庙门内那几株覆盖亭亭的大树看上几眼。

  在中正路的五福特产行门口等车。路的中线有栏杆挡着,不让行人穿越马路。我无意识地望着流过的车水马龙,突然吃了一惊,赶忙将发现告诉身边的朋友:“你看奇妙不奇妙,从我们眼前过去的车子全部都是一个方向。”我指向右边。朋友看看车,看看我,半晌,说,“如果我们换到对面去站,所有那边的车子也是一个方向。”她也伸出右手。

  过了好一会儿,她实在忍不住,问道:“你,今天才发现?”在五福特产行里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一个黑人。他坐在门边端看一个中国布偶。引我注意的是他头上的帽子,挺奇怪的帽子,由一圈一圈鬈曲如羊毛的黑绒线织成,紧紧箍着他的头,我悄悄在他背后用手碰了下那顶帽子,吓,那竟是黑人的头发!

  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联考的时间越来越近。我除了读书之外,还是读书;三民主义和地理历史读得我受不了的时候,就读《卡拉马佐夫兄弟们》

  和赫塞的《流làng者之歌》。什么书都读不下去的时候,就写日记。1968 年,当布拉格的年轻人被苏联的坦克车驱赶的时候,我趴在chuáng上写字:“这种苍白的生活令我窒息。十七岁的日子不应该是这样的吧?整个灵魂是空的,轻得教人难以承受”当然,我不清楚布拉格在哪里,没听说过“布拉格的chūn天”,不知道有苏联坦克,更没梦想过昆德拉。我只是披衣而起,从后门走到茄萣海滩,坐在黑暗的沙滩上抱着腿掉眼泪。

  970 台南,明郑时的首都,在20 世纪初逐渐失去其政治地位,但一直是成长型都市;包括近郊之渔村及农村,共有三十万人口。沿海一带因土质过咸,除番薯外无法耕植,故形成渔塘作业。台南气候属亚热带,冬季气温在华氏五十四至七十七度间,夏季平均温度为华氏八十二度。夏季并不酷热,因有海风、台风及夏雨所致。

  ——《鲲鯓》1970 竟是成功大学的学生。联考志愿表上依序填的是台大、师大、政大和成大的外文系,所以成大是第四志愿。我的英文考了九十多分,数学却只有十分,第四志愿也算公平吧。我离开了茄萣,在台南赁屋而居。

  1970 国。1972 年,“中华民国”与日本断jiāo,台大哲学系事件、成大

  读书会事件发生,1973 年,越战使美国越陷越深,已不可收拾。1974 年,“文化大革命”已近尾声,但高层斗争更趋激烈。

  我呢,骑着一辆单车,逛到光复校区去看花开正盛的一丛九重葛,揣摩“红杏枝头chūn意闹”的滋味。逃课时,到榕园的老树下躺着想心事。晚上赶到全美戏院看场老电影,戏散后沿着民族路的夜市场推着车回家。周末和工学院的男孩子们去虎头碑、乌山头、关子岭郊游,寒暑假参加救国团组织的各种育乐活动。国民党滴水不漏地掌握着大学校园;它希望我知道的事情我就知道,它不希望我知道的事情我就什么都不知道。成大是台南唯一的大学,我也就不可能从其他的校园听到任何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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