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海男人_龙应台【完结】(48)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若非上述种种,老实说根本不能以“放逐”或“自我放逐”来鱼目混珠。

  半世纪以来,吾族中人为了避祸、生存、安宁、发展、深造、事业、致富等等不同动机,通过种种不同途径,出奔或移居外国者,人数为历史上所空前。人往“佳”处走,无可非议。尤其在此地球村的当代,异国通婚,移民易籍,非常平常。良禽择木而栖,何况聪明透顶的人类。弃贫陋而慕富美,厌落后而趋先进,舍忧患而求安乐,也是人性之常。不过,我们许多成为外国人的“中国人”(其实只能说是“华裔”)有些不寻常。比如说有所谓“侨选立委”。既为外国人,却仍可当本国民意代表,参与国政决策。每逢选举,海外华裔外国人争相表态支持或反对某党某人,这不啻外国人gān政。

  这些华裔外国人回国,或称“侨领”,或为“旅美、旅欧学人”。他们自己与本国人都忘了他们“外国客人”的身分,而且好像是更“高档”的“中国人”。

  他们回来指指点点,声音都特别响亮。平心而论,在外国深造学有所成而归化外籍的这些“前同胞”,其智能平均而言,确比国内芸芸众生优秀;他们对本土某些贡献不应忽视而应感谢;他们对本国社会、文化的批评也常令人折服。不过,有一个问题他们不大肯面对。那就是:本民族最优秀的人都厌弃落后与忧患,这个民族,这个国家,怎能先进安乐得起来?他们既不肯在本国土地上与本国人民一起努力,既做了外国人,除了像文化jiāo流中外国专家嘉惠落后国家那样的往来之外,其他的“利益”又岂能伸手攫取而毫无自疚?但是我们多的是这种占两种便宜的“高级华人”。

  既选择各方面最好的国家去认同,又不肯与世无争,常常回来做高档的“中国人”,名利双收,来往尽是本国的名流显要,到处有掌声相随,就因为许多羡慕的眼神争睹先进文化的中文“译本”。但是,中国人的苦难不是“译本”所能解除。而当本土灾难的时候,“译本”又将还原为先进国的“文本”。放逐者的行列里从来没有这样的jīng明与“高档”。自称“放逐”,那是笑话。

  “我托马斯·曼人在哪儿,德国就在哪儿。”我们不禁要想:中国人的灵魂都在外国先进文化的“译本”那儿吗?这些“译本”代表着中国人的良心忍受着“放逐”的煎熬吗?我要学龙应台的名作标题(她有《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一文)对所有的中国人说:“中国人,你为什么不争气!兄弟之间还要制造民族的苦难?”但愿所有认同中国文化,愿为创造明日有希望的中国文化,愿意在中国的土地上(包括两岸)奋斗的同胞,携手共同革除中国文化社会新旧的积弊,追求全民族的进步与光荣,捐弃成见,以兄弟

  相待。我们如果挑起战争,中华民族将又成新世纪世界主流文化的边缘,我们又要损失多少jīng英去做西方文化的“译本”,而使多少中国人永远自感低人一档。

  (原载1996 年台北《中国时报》)

  第17 节 中国人,你为什么自卑?

  怀硕老友:读你批评我的文章,有时光错乱之感,好像回到写《野火集》被攻讦的时代,那已是十年前了。怀硕,你没长进。

  先谈你对我人身攻击的部分,所谓“外国人gān政”云云。你应该知道我只有一本护照,没有任何其他国籍。当我给李登辉先生写公开信的时候,我是以一个百分之百的台湾公民的身分出发的,没有什么“外国人”或“华裔”的问题。但这并不代表我有特别的爱国情结;未入美国或德国籍,只是因为我懒得去填表盖章排队。如此而已。

  被迫这样的披露自己,使我觉得尴尬而愚蠢。你知道这是什么时代了吗,怀硕?你谈的还是“拥抱苦难的人民”、“使命感与牺牲奉献”、“改造社会”这完全是中国知识jīng英的语言,从古时的士大夫到五四运动到80年代中期的台湾。这种语言所反映的是知识jīng英高高在上的特殊自觉与身分:人民是苦难而无能的,而掌有知识权力的jīng英必须去“拥抱”、“牺牲奉献”、“改造”人民。但是90 年代的台湾社会已经发展出前所未有的富裕和知识权力的普遍享有;人民不再苦难无能,知识jīng英也不再高高在上。究竟谁需要谁的“拥抱”?恐怕是那不甘寂寞的jīng英自己渴求人民的拥抱吧!

  一个民主宽裕的社会不需要它的知识jīng英去扮演英雄救国救民。知识jīng英和社会阶层各行各业一样,踏实地做好自己的专业,就是奉献,自然的正常的奉献,不是热血奔腾、歇斯底里的牺牲。台湾的发展已经超越了那个等待英雄拯救与拥抱的阶段。

  你还认为,“在本国土地上与本国人民一起努力”,才是唯一正当的报国方式。对不起,怀硕,一个民主宽裕的社会应该无所不容;即使是一个对报国毫无兴趣的人也有他立足之地,而有心报国的人更有无限的可能。托玛斯·曼对德语文化的付出超过千百个他的同侪;但是托玛斯·曼入了美国籍,他正是你所指责的“外国人”!

  至于微小的我,在这篇文章刊出时,正在飞往台湾的半路上,我不屑于告诉你这是什么“共赴国难”;我不是个爱国红卫兵。我为私人的理由去国,也为私人的理由归国。我的归国,如果仅仅只是为了想念黑巷里的茉莉花香和清晨街头的油条烧饼,也不见得比什么“拥抱苦难的人民”来得不崇高。任何崇高的、慷慨激昂的理想,在我的理解,最后都无非要为卑微而平凡的个人服务。

  谁说回馈社会只有一个模式?一个健康而自信的社会应该可以告诉它的人民:“海阔天空,发展去吧!”回馈来得自然,无需qiáng求。只有极度贫乏而自卑的社会才会在自己周围建起围墙,划清我族异类,以为只有这样才能保住自己的利益。

  在我看来,中国人只要争气就可以,不必非得守在那假想的围墙内。

  已经开阔了胸襟的台湾人,更没有自卑的理由。

  你说呢,好朋友?应台(1996 年)龙应台,gān吗生气?——何怀硕十年前,龙应台《野火集》特大畅销。因为里面选了我一篇小文,自感与有荣焉。后来又承邀写了一篇表达肯定的文章收入她的《野火集外集》中。为她喝彩,手拍痛了。

  十年后,我对她《谈放逐中的写作》有点议论批评,龙应台立刻闻过则怒说:你没长进。我有点错愕。如果要“有长进”,大概只有鼓掌不断。

  不过,一直拍已痛了的手掌,又怎能算“长进”呢?什么叫“人身攻击”?

  龙应台当然不会不懂。自己犯了人身攻击却反指别人如此,这算什么?拙文谈“侨选立委”及华裔外国人介入台湾选举或不当的政治表态,说那“不啻外国人gān政”,不对吗?其人既不与本土人民共祸福,又不纳税,凭什么伸手涉足?凭什么支持这,反对那?至于并无政治野心、纯粹做文化与社会批评者,只要有根据,说得中肯,即使是当年批评有人情味而没公德心的那位真正的外国人我们还不是赞赏感激?《野火集》不是大为畅销吗?有谁说过“外国人”就不准批评?何况龙应台到现在仍是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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