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海男人_龙应台【完结】(42)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编辑代表着出版社的信誉和品质,他必须保证这一万多条注解不是作者有意杜撰或无心滥植的。

  这家出版社还不是一个学术机构,只是一个面对大众的出版社。克劳斯的托玛斯·曼传记也不是专业的学术著作,而是一本作家的主题书,两千页,面对一般读者。

  两千家或者五百家出版社,只是数量罢了。出版社拥有什么程度的编辑、如何对待它的作者、如何制作它的成品,是质量的问题,从数字里可看不出来。

  对自己要求严格而且时时在检验自己的德国人这几年又开始忧心文学的前途了。畅销小说全是美国作家的天下。德国作家是不是“严肃”过度、与读者脱了节?评论家不断在质问。而数字,又告诉人们文学的领域越来越小:1963 文学书。

  1993 纯文学书。

  也就是说,在三十年中,纯文学在整体比例中缩减了大约30%,幅度

  不可谓不小,难怪文化评论者痛心疾首:纯文学不再有大众,只有小众、分众了。

  可是数字有扑朔迷离的面貌。纯文学比例降低了,然而总数却仍是增加的。1963 年德国出版的纯文学书是5243 种,1993 年却是9303 种,人口当然还是那么多。乐观者可以说,虽然电视电影光碟电脑攫取了人们大量的时间与注意力,德国人阅读的文学书竟然还较三十年前多了一倍,异哉。

  我倒不惊讶;在这么一个喜欢安静、崇尚深沉的国度里,文学啊,绝对死不了。德国人性格里的认真,在我看来,简直就像豹皮上金huáng的斑点,走到哪儿亮到哪儿;是摆脱不掉的胎记。深秋的一个夜晚,我去法兰克福听一场作品朗读。晚上的节目嘛,不管是音乐会、电影或演讲,两个小时也就结束了吧。可是这场文学作品朗读会,使我终生难忘。在一个小小的画廊里,来了大约三十个观众,其中有几个婴儿像袋鼠一样趴在年轻母亲的胸上。该朗读的作家、作家的翻译者、作家的评论者,再加上主持人,可能还超过三十人。

  朗读从6 点开始。8 点,我觉得脖子酸了。9 点,腿坐麻了。10 点,吸收能力开始下降,听得不知所云——但是我坚持着;我要看看这德国的文学爱好者,能耗到什么时候!

  11 用他低沉单调的声音念一段小说;我两眼发直,头昏脑涨。

  清晨1 点,我逃离现场,心里充满恐怖感:爱文学可以爱到这种地步,饶了我吧!

  他们究竟是几点钟散的,我当然不知道。

  我住在一个一万七千人口的小镇上;这个小镇有一个图书馆、三家书店、三个画廊,还有一个表演厅。图书馆的书架是开放式的,随人进出,免费借书。三家书店规模都不大,但是由于德国书商的电脑联线系统,任何在书店当场找不到的书都可以在第二天快递到书店;再小的书店,再远的村子,再冷僻的书,二十四小时之内都可以买到手。目前有七十三万种书可以购买,书名全在书店里的电脑荧幕上。

  在小镇中心的表演厅每周节目不断:话剧、舞蹈、音乐会。作家朗诵更是不可少的活动。在这个崇智的社会里,作家依旧有他特殊的光环。

  小镇居民在买菜的路上看见作家的海报,于是折进书店买一本他的书——买不到就订一本,明天再去取。那天晚上到了,他带着那本书,在讲厅前排坐下,专心地聆听作者朗诵书里的句子。他完全可以在家里chuáng上自己看那本书,但是他一定要来这里看见作家的容貌、听见他的声音。最后,他也排到队伍里去,等作家在他的书页上签下名字。这本书,对他,似乎就有了特别的意义。

  第13 节 一株湖北的竹子

  chūn至后离开欧洲,从越洋电话中却可以继续得知chūn天的发展。“花苞尖尖像陀螺的那个叫什么花?”六岁的飞飞声音清脆,像冰过的梨。“叫木兰。”

  “对,木兰开花了。很大朵,粉红的。”那是暮chūn三月。接着是满树雪白的梨花,风chuī起来的时候,细细的花瓣飘下来,把池塘的水盖住了。然后是粉

  白中带点绯红的苹果花。“人行道都变粉红色了,”电话那头说,“可是你回来的时候,妈妈,大概花都开完了。”不会的,我说,五月初回去,野地里的蒲公英还在,而且雏jú马上要冒出来;蓝色的毋忘我也一定还开在墙角。

  紫丁香不也是五月的花吗?还有六月的玫瑰和茉莉五月初如约地回到欧洲的家。飞飞和哥哥正在院子里挖蚯蚓。丢下铲子,奔跑过来,满手黑泥,争相拥抱,嘴里却继续报告季节的消息:”陕点来看,妈妈,竹子开花了,好漂亮!”竹子开花了?放下行囊,我们走向花园西角的竹丛。啊,真的开满了花穗,鼓胀地包在红褐色的苞片里。早晨淡淡的阳光洒在竹丛,升起一点薄雾的感觉。我摸摸那仍旧滑绿的竹杆,发现地上已经落了一园枯gān卷起的竹叶。

  孩子们不可置信地听我的解释:怎么会怎么会呢?苹果花梨花年年落、年年开,花开结果,果子又变花,这竹子怎么会开了花就死?我也不明白。

  竹子不是每九十年或一百二十年才开花死亡吗?这丛与玫瑰花比邻的竹子才来我们家三年,来时还是一丛年纪轻轻的嫩竹,园丁说的,不是吗?那么青葱jīng神的竹子,怎么会未老先衰呢?尘埃洗尽之后,我终于可以就着一杯热茶,坐在五月的阳光里翻看过了时的报纸,完全没有预料到,一翻开就是竹子的新闻:欧洲竹子全面开花,濒临死亡。

  原来欧洲的竹林来自一根竹子。1907 年,英国人威尔逊从中国湖北用船运了一株竹子回到英国,并且以他钟爱的女儿之名为竹子取名:Muriel。

  原本无竹的欧洲从此就有了竹子,名叫“妙瑞儿”。德国大约就有五百万丛竹子分散在大大小小的花园里头,在九十年后的今天,默默地开了花。

  我丢下报纸,匆匆往竹丛赶去,仿佛追赶一个对自己生死jiāo关却即将失之jiāo臂的人。我在离竹丛三步之遥停下来。这和我相伴了三年的竹子,竟然和我来自同一片土地。那花穗,和苹果花梨花玫瑰花比较起来,简直粗糙得像杂草一样,可是,它酝酿了几几乎一个世纪才开花,酝酿的过程该是如何的jīng致细密?昙花在夜里偶放,就使人们惊叹不已;这竹花一世纪才绽现一次,就在我的院子里啊,我觉得惊心动魄。

  从匈牙利到英国,从瑞典到西班牙,千万丛的竹子,在我驻足凝视的此刻,点点滴滴绽开了花穗;每一粒花穗里埋藏着种子,每一粒种子里埋藏着时间,回走的时间里埋藏着1907 下的嫩竹,虽然年纪极轻,虽然竹叶新绿、竹杆初挺,但是它已经承继了1907 年以来的岁月,一日亦不稍减。即使是昨日培植而成的新枝,今天也已到了开花的时辰。原来每一粒种子里不只埋藏着过去,还隐藏着未来。

  剪下几枝竹花,插在瓶里,放在案头。孩子们追逐嬉闹的声音随着风飘进来,使5 月的chūn光明媚又增加了天真烂漫的欢快。孩子与竹花之间,一定存在着一种关系;让我在这竹花前坐上几分钟,我可以听见极其细微的遥远的声音。

  1907 在安庆起事,壮烈牺牲。原本可能一同去安庆革命的蒋梦麟没去安庆却到了日本:“在一个展览战利品的战迹博物馆里,看到中日战争中俘获的中国军旗、军服和武器,简直使我惭愧得无地自容兴高采烈的日本人提着灯笼在公园中游行,高呼万岁。两年前,他们陶醉于对俄的胜利,至今犹狂喜不已。”蒋梦麟“孤零零地站在一个假山顶上望着游行的队伍,触景生情,不禁泫然涕下。”19071900 上野公园所流的眼泪,无数个近代中国知识分子都流过,是感时忧国的眼泪。那些眼泪,原来早就埋藏在他出生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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