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慢慢来_龙应台【完结】(14)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要男人去结扎?”艾瑞卡差点打翻了咖啡,“当年我不能吃药,因为我对药物过敏,然后装了避孕环,yīn道又不断地发炎,只好哀求我丈夫去结扎——你想他肯吗?”

  三姑六婆全瞪大了眼睛,齐声问:“不肯?”

  艾瑞卡摇摇头:“他宁可砍头!”

  海蒂也摇摇头:“我那一位也不肯。”

  苏珊勇敢地下结论:

  “男人对自己缺乏信心,他必须依赖‘那个’东西来肯定自己。”

  三姑六婆喝口咖啡,心有所感地点点头。

  ※       ※        ※

  在当天的晚餐桌上,妈妈对爸爸特别殷勤,不但给爸爸准备了白葡萄酒和大虾,而且禁止安安爬在爸爸肩头吃饭。

  吃过饭,爸爸正要推开椅子起身,被妈妈一把按住,她很严肃地说:

  “你坐下。我有事情和你商量。”

  “什么事?”爸爸脸色也变了。他一看妈妈表情就知道有什么灾祸要降临。他坐下。

  妈妈小心地把石医师的话重述一遍,然后开始早就准备了一下午的说辞:“所以最理想的办法,是男人去结扎……”

  爸爸脸色舒缓过来,说:“好,我去嘛!”

  “男人结扎手术非常简单,几分钟就好,又不痛苦——”妈妈继续背诵。

  “好嘛,我去结扎嘛!”

  “而且,结扎并不影响男人的能力,你不要有什么心理障碍,有信心的男人——”

  妈妈突然停下来,定定地看着爸爸,“你刚刚说什么?”

  爸爸耸耸肩:“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去结扎嘛!怎么这么罗嗦。”

  他推开椅子,到客厅去找儿子玩。客厅响起父子俩追打的笑声。

  妈妈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渐行渐远

  一个无聊的下午,安安说,妈妈,讲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吧!

  妈妈说,好,你是个婴儿的时候,吃奶像打仗一样,小小两个巴掌,紧紧抓着妈妈的rǔ房,嘴巴拼命地吸奶,好像整个人悬在rǔ房上,怕一松手就要掉到海里去了。不到一分钟,就把奶吸得光光的,再去抢另外一只奶……

  那个时候,你一天到晚黏在妈妈胸上。

  后来呢?

  后来,你会爬了,妈妈在哪个房间,你就爬到哪个房间,像只小狗。妈妈一离开你的视线,你就哭。

  后来呢?

  后来,你会走了,每天就让妈妈牵着手,走出前门,穿过街,到对面找弗瑞弟玩。

  门铃响起来,在角落里玩汽车的华飞一边冲向门,一边嚷着:“飞飞开,飞飞开!”

  六岁的弗瑞弟站在门口:“安安,赶快来,我妈在院子里发现了个蚂蚁窝……”

  “蚂蚁?哦?”飞飞圆睁着眼睛。

  弗瑞弟和安安已经冲上了街。两个人都赤着脚。妈妈来不及叫“过街之前要先看左右”,近三岁的飞飞也赶到了马路边。妈妈在后头喊:“停!”

  飞飞在路缘紧急煞车。

  “有没有车?”

  飞飞头向左转,向右转。

  “没有。”

  “跑!”

  长着一头鬈毛的小皮球蹦蹦过了街。

  妈妈走进厨房。她今天要烤一个香蕉蛋糕。栗子树青翠的叶子轻轻刮着玻璃窗,妈妈有点吃惊:这小树长这么高了吗?刚搬来的时候,比窗子还低呢!和煦的阳光透过玻璃,把晃动的叶影映在桌面。三支香蕉、两杯面粉、一个jī蛋———

  后来,安安就自己会过街了。这条街是个单行道,车不多,每半个小时有辆大巴士喘着气通过。飞飞爱那巴士的声音。有一次,妈妈在厨房里读着报纸,喝着咖啡,耳里不经意地听着巴士轰轰的声音由远渐近,然后,停了下来,就在厨房外边。妈妈啜一口咖啡,看一行字,突然跳了起来,转了几个弯,冲出门外,果不其然,一岁半的飞飞,个子还没一只狗儿的高度,立在街心,挡着大巴士,仰脸咕噜咕噜吸着奶瓶,眼睛看着高高坐着的司机。

  后来,大概是安安离开幼稚园没几天的时候吧,他和弗瑞弟勾肩搭背地出现在妈妈面前:“妈妈,我们可不可以自己去游戏场?”

  妈妈呆住了。那个有沙堆、滑梯的游戏场离家也只不过四百公尺吧?可是,孩子自己去?种种可怕的布局浮现在做母亲的脑里:性变态的男人会qiángjian小男孩、小女孩,会杀人弃尸;亡命之徒会绑架小孩、会撕票;主人没看好的狗会咬人,把肠子都拖出来;夏天的虎头蜂会叮人,叮死人……

  “妈妈,可不可以?”有点不耐烦了,哥儿俩睨着这个三心二意的女人。

  妈妈离开书桌,单脚跪在安安面前,这样两个人的眼睛就可以平视了。妈妈握着孩子的手,慢慢地说:

  “你知道你只能走后面那条人行步道?”

  安安点头。

  “你知道你不可以跟陌生人去任何地方?”

  “知道。”声音脆脆的,“他有糖我也不去。”

  “如果,”妈妈说,“如果他说要带你去看兔子呢?”

  小男孩摇头:“也不去。”

  妈妈站起来,摸摸孩子的头:“好,你们去吧!”

  两个人学着出草的番人,呼啸着追逐而去。

  从此,安安就像一个云游四海、天涯飘dàng的水手,一回家就报告他历险的过程:游戏场边有一片大草原,埋在草丛里全是土拨鼠。草原上一棵不知名的枯树,枝桠上永远停满了乌鸦,在那儿对着天空“嘎嘎”叫着。树丛里则有野兔,好大的耳朵,尾巴却那么短,身体很胖,有一只九斤重的猫那么大。秋千旁边那棵树,结满了绿色的豆豆,豆豆还附着一片像蜻蜓翅膀似的薄薄的筴,你把这豆子往天上一丢,它掉下来,那翅膀就一直转一直转,像降落的直升机,也像蝴蝶———

  “妈妈,”一大早,安安竟然已经穿戴齐整,立在妈妈chuáng前,“我想去幼稚园。”

  妈妈扑哧笑了,“你已经毕业了,还去幼稚园?再过一个月,你要上小学了。”

  安安赖着扭走,非去不可。

  蓬头垢面的妈妈穿着睡衣,坐在chuáng沿,托着下巴看着儿子,心想:我的天!这家伙还不懂什么叫“毕业”!可是,回头想想,他怎么会懂呢?

  廿分钟之后,母子两人来到了幼稚园门口。安安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这个地方,有他喜爱的朋友、他熟悉的玩具、角落、气味……

  推开门,安安站住了。正在嗡嗡钻动的小萝卜头停下手中的活,回头看立在门口的人。安安伸手抓着母亲,有点慌乱地问:

  “我的朋友呢?”

  没有一张熟悉的脸庞。

  “我的朋友呢?”

  他困惑地看着妈妈,一边缩脚往门外倒退。

  “你的朋友,安安,”妈妈把门掩上,“和你一样,长大了,离开幼稚园了,准备上小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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