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慢慢来_龙应台【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安安低着头,用脚尖直蹭地,“他们——不会再来了吗?”

  “不会再来了。幼稚园已经过去……”

  小男孩怔怔地站着,哪里传来吉他琤琮和孩子们的歌声。半晌,他挣开母亲的手,两手塞进裤袋,径自往大门走去。

  “妈妈,我们走吧!”

  就在这个伤心的暑假,安安发现了地下室的麻布袋。

  他们在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安安和弗瑞弟是警察,全身披挂,树枝手枪插在腰间,绳索和钥匙吊在肩上。弗瑞弟的三岁半的妹妹是小偷,两只手被胡乱绑在一块;两岁半的飞飞是警犬,正在地上努力地爬,脖子里圈着一条红丝带。

  小偷要被关起来。当警察打开牢房大门的时候,安安一眼就瞥到了角落里的麻布袋。

  “你们是骗子,妈妈还有爸爸都是!”脸胀得红红的,安安气愤地喊着,“圣诞老公公的胡子、衣服、帽子、面具……全部在里面。我全部都看见了看见了!”

  妈妈和爸爸先愣了一下,然后相视而笑。他们早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只是真到来了,却又稍稍有点慌乱。爸爸搁下手里的菜刀——这天是周末,是爸爸爱下厨的日子。他坐下来,把儿子搁在膝上,说:

  “安德烈斯,听着,你老爸也是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奶奶家的阁楼里发现了圣诞老公公的东西。没错,每年圣诞节在我们家花园出现的,不是尼古拉斯他本人,可是,我们并没有骗你——”

  安安倔qiáng地把脸撇开,表示对老爸的解释不屑一顾。

  “——没有骗你,因为很久以前尼古拉斯是这么红衣红帽来到人间的,可是因为时间太久了,他也太老了,不能走这么远的路,冒着大雪来,我们做爸妈的就替他做工——你说这叫骗吗?”

  安安渐渐平静下来。颈子里还系着红丝带的飞飞一蹦一蹦地闪进厨房,嘴里发出“汪汪汪”的吠声。安安眼珠子转动,从爸爸膝上跳下来,边跑边说:

  “我去把老公公的东西藏起来,不要给弟弟看见!”

  ※       ※        ※

  那天huáng昏,安安和弗瑞弟关在房里听音乐、看图画书。录音机放着一支安安非常喜爱的歌……神用他的手,抚摸着大地,chūn草深又深……

  妈妈听见安安幽幽的声音。

  “弗瑞弟,你知道吗?我不相信这世界有神——”

  “我想我也不相信——”弗瑞弟严肃地回答。

  然后是翻书的声音。两个男孩都安静了。

  妈妈走过他们的房门。

  ※       ※        ※

  开学典礼一完,新学童背着花花绿绿的书包,在教室楼前歪歪斜斜闹哄哄地排成两行。从幼稚园消失的熟悉的脸孔又出现了。安安和小伙伴克利斯汀紧紧牵着手,兴奋地不安地等待着。爸爸妈妈,还有小鬈毛飞飞,立在家长人群中,也等待着。

  突然一声铃响,像爆炸一样,空气被点燃了。老师像只花花的母jī,在队伍前头张开两臂做栏杆,一年乙班的廿个孩子,手牵着手,开始向教室大门迈进。

  妈妈的眼睛锁在安安身上,看着他移动,新书包上各形各色的恐龙也跟着移动。这孩子,还这么瘦,这么小,那脸上的表情,还留着那吃奶婴儿的稚气……安安和恐龙往前走,走着走着,就没进了暗色的门里。

  安安没有回头。

  妈妈的眼睛,还兀自盯着那扇看不出有多么深邃、说不出有多么遥远的门,看着看着,看得眼睛都模糊了。

  读《水浒》的小孩

  讲完了一百回《西游记》之后,妈妈开始讲《水浒》。鲁智深那胖大和尚爱喝酒、爱吃狗肉,动不动就和人打群架,乐得安安哈哈大笑。

  智深睡的时候,鼾声像打雷,半夜起来,就在那佛殿上大便小便——

  安安捏着自己的鼻子,说:“好臭。”可是咯咯笑个不停。

  妈妈心中暗想:这书是不是要坏了我的生活教育?暂且说下去:那鲁智深哪,喝醉了酒,半夜里摇摇晃晃回到山庙,山门关了,他用拳头打门,砰砰砰砰像打鼓一样。敲了一会儿,扭过身来,看见门边一个金刚,大骂:

  “你这个鸟大汉!不替我开门……”

  跳上去就拆,把金刚的手折断了,拿那断手去打金刚的腿,打得扑扑扑,泥工和颜色都掉下来了……

  安安圆睁着眼睛,听得入神。妈妈在想:呀,这不是和文革小将破四旧一样吗?

  等到安安听见鲁智深将两个泼皮一脚踢到粪坑里头时,他笑得趴在chuáng上,直不起身来。

  少华山上有三个qiáng人,带着七百个小喽罗,打家劫舍——

  “什么是打架、节she?”

  打家劫舍呀,就是一家一家去抢东西,qiáng盗嘛!

  安安点点头,妈妈继续:这三个qiáng盗——嗯——三个好汉呀,一个是神机军师朱武,很聪明;第二个qiáng盗——呃——好汉呀,是陈达;第三个好汉是用一口大杆刀的杨chūn。这些好汉住在山寨中,需要钱用的时候,就下山去要买路钱,记得李忠和周通吗?他们持兵器拦在山路上,喝道:“兀!那客人,会事的留下买路钱!”那客人中有人拿着刀来斗,一来一往斗了十几回合,小喽罗一齐拥上来,把那些过路的客人杀死大半,劫走了车子财物,好汉们唱着歌慢慢地上山……

  安安蹙着眉尖,一动也不动不知在想什么,妈妈则声音越来越小。

  讲到宋江和婆惜的那个晚上,妈妈就有点结结巴巴的紧张。

  婆惜说,要我还你这个信不难,有三个条件:第一,你写张纸,任我改嫁。

  妈妈瞥了六岁的小男孩一眼,说,这一条没什么不对,就是离婚证书嘛!他们不再相爱了,所以要分开。

  安安点点头。

  第二条,我头上戴的,我身上穿的,家里使用的,虽都是你办的,也写一纸文书,不许你日后来讨。嗯,妈妈好像在自言自语似地说,这条也不过分,财产本来就该夫妻共有,分手的时候一人一半,对不对?

  安安点点头,深表同意:“我跟弟弟也是这样。”

  第三条,梁山泊送你的一百两金子要送给我——这,就太贪心了,你说呢?

  安安做出义愤填膺的表情,“对,好贪心的女人!”

  宋江来掀被子,婆惜死不让,抢来抢去,拽出一把刀子来,宋江就抢在手里,婆惜见刀就大叫“黑三郎杀人啦!”叫第二声时,宋江——

  妈妈住了嘴,眼睛盯着书本——“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却早刀落去;那婆娘颈子上只一勒,鲜血飞出,那妇人几自吼哩。宋江怕她不死,再复一刀,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

  “怎么样了妈妈?”

  哦——嗯——嗯——宋江一生气就把婆惜给杀了。妈妈说,匆匆掩起书,然后,官府要抓宋江,所以宋江就逃到梁山泊去了。晚安!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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