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战地春梦_[美]海明威【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美]海明威

  “真对不起,”她说。我觉得我占有某种优势。

  “你做得对。”

  “非常对不起,”她说。“我就是受不了不当班护士被人调情这一套。

  我并没存心伤害你。我可是打疼了你吧?”

  她在黑暗中看着我。我很生气,不过自己很有把握,好像是在下棋,所有步数,早已看得清清楚楚。

  “你打得实在对,”我说。没有关系。”

  “可怜的家伙。”

  “你知道,我这一向就在过着一种奇怪的生活。连英语都不讲。而且你又是长得这么美丽。”我望望她。

  “无聊的话少说。我已经道歉过了。我们俩还混得下去。”

  “对啦,”我说。“况且我们已把战争丢下不谈了。”

  她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笑。我注视她的脸。

  “你真讨人喜欢,”她说。

  “不见得吧。”

  “是的。你是个可爱的人儿。假如你不介意的话,我倒喜欢吻吻你。”

  我一边看着她的眼睛,一边伸出胳臂像方才那样搂她,吻着她。我狠狠地吻她,紧紧地搂着她,bī着她张开嘴唇;她的嘴唇可紧闭着。当时我还在生气,而当我这么搂她的时候,想不到她突然全身颤抖了一下。我搂住她,让她紧紧靠在我身上,我感觉到她的心在跳动,于是她的嘴唇张开了,她的头往后贴在我手上,接着竟扑在我肩上哭泣起来。

  “噢,亲爱的,”她说。“你要好好地待我,答应吗?”该死,我心里在想。我抚摸她的头发,拍拍她的肩头。她还在哭。“你答应不答应?”她抬起头来望望我。“因为我们将要过一种奇异的生活。”

  过了一会儿,我陪她走到别墅的门口,她走进去,我走回家。我回到我住的别墅,上楼走进房间。雷那蒂正躺在chuáng上。他看一看我。“原来你和巴克莱小姐的关系有进展了?”

  “我们是朋友。”

  “瞧你那副发情的狗似的好模样。”

  我起初听不懂“发情”这字眼儿。

  “什么好模样?”

  他解释了一下。

  “你呢,”我说,“你自己就好比一条狗——”

  “算了吧,”他说。“再说下去你我就要损人了。”他大笑起来。“晚安,”我说。

  “晚安,小哈巴狗。”

  我把枕头扔过去,扑灭了他的蜡烛,在黑暗中上了chuáng。

  雷那蒂捡起蜡烛,点上了,又继续看书。

  我上前线救护站忙了两天。回来时已经太晚,所以到第三天晚上才去找巴克莱小姐。她不在花园里,我只好在医院办公室里等待她下来。办公室的墙边上有许多油漆过的木柱子,上边摆着好些大理石的半身像。甚至办公室外边的门廊上,也有一排排雕像。这些雕像有大理石那种完完整整的品质,看起来千篇一律。雕刻这玩艺儿我总觉得沉闷——不过,铜像倒还有点道理。但是大理石的半身像,简直就像片坟山。坟山中也有一个好的——在比萨① 的那一个。要看坏的大理石像,最好上热那亚②。这医院本来是某德国大富豪的别墅,这些石像一定花了他不少钱。我倒想知道雕刻师是谁,他赚了多少钱。我看看那些雕像,不晓得是不是属于一个家族的;可惜雕刻得古典一律。多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手里拿着帽子。照规矩我们就是回到了哥里察还得戴钢盔,虽则戴起来怪不舒服,而且太装腔作势,因为镇上的老百姓根本尚未撤退。我上前线各站去时,只好戴它一顶,同时还带了一个英国制造的防毒面罩。我们现在开始搞到一些面罩了。地道的面罩。照规矩我们还得佩带手枪;就是军医和卫生人员也不能例外。我现在就感觉得到手枪正顶在椅背上。并且还得把枪佩带在人家看得见的地方,否则有被捕的可能性。雷那蒂佩着一只手枪皮套,里面装的可尽是大便用的卫生纸。我佩带的倒是一支真枪,所以自己大有枪手的感觉,后来试放几下,才知道不行。那是支7.65口径的阿斯特拉牌手枪,枪筒短,开起来跳动得非常厉害,别想打中任何目标。我练习了一个时期,尽量往靶子的下边打,想尽方法克服短枪筒那种滑稽的颤跳,到了后来,终于能够在二十步外打中离靶子一码远的地方了,后来我常常感到佩带手枪的荒唐滑稽,但不久也就忘记了它,随便吊在腰背上,一点感觉都没有,除非是偶尔碰到讲英语的人,才多少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我现在坐在椅子上,有一个勤务模样的人坐在一张台子后边,不以为然地盯着我,而我则看着大理石地板、摆有雕像的柱子和墙上的壁画,等待巴克莱小姐。壁画还算不错。任何壁画,只要开始剥落,总是行的。

  我看见凯瑟琳·巴克莱走下门廊来,便站起身。她朝我走来的时候并不显得怎么高,不过很可爱。

  “晚安,亨利先生,”她说。

  “您好!”我说。那个勤务在办公桌后边听着。

  “这儿坐坐呢,还是到花园去?”

  “还是到外边去溜溜吧。外边yīn凉多了。”

  我跟在她后边走进花园,那个勤务在后边望着我们。我们走到铺沙的车道上时,她说,“你去过哪儿?”

  “我到救护站去了。”

  “你难道不能捎张字条儿给我吗?”

  “不行,”我说。“不很方便。当时我以为当天就回来的。”“你总得通知我一声啊,亲爱的。”

  我们走下车路,在树荫里走着。我抓住她的手,停下了步,吻她。“有没有我们可以去的地方?”

  ① 比萨是意大利中西部的古城。

  ② 热那亚是意大利西北部地中海边的城市。

  “没有,”她说。“我们只好在这儿散步。你去了好久了。”“这是第三天。现在我可回来了。”

  她望着我:“你是爱我的吧?”

  “是的。”

  “你说过你爱我的吧?”

  “是的,”我撒谎。“我爱你。”这话我以前没说过。

  “你还叫我凯瑟琳吧?”

  “凯瑟琳。”我们走了一会,在一棵树底下停住。

  “说,‘我夜晚回来找凯瑟琳。’”

  “我夜晚回来找凯瑟琳。”

  “噢,亲爱的,你是回来了吧?”

  “回来了。”

  “我是那么的疼你,疼得难受。你不会离开我吧?”

  “不会。我总会回来的。”

  “噢,我是多么疼爱你。请你再把手放在这儿。”

  “并没有挪开过啊。”我把她扭过来,以便吻她时看得到她的脸,想不到她双眼都是闭着的。我亲一亲她那一对合拢的眼睛,心里想,她大概有点疯疯癫癫吧。就是有点神经也没有关系,我何必计较这个。这总比每天晚上逛窑子好得多——窑子里的姑娘陪着别的军官们一次次上楼去,每次回来,往你身上一爬,把你的帽舌拉到脑后,便算跟你有特别的jiāo情了。我知道我并不爱凯瑟琳·巴克莱,也没有任何爱她的念头。这是场游戏,就像打桥牌一般,不过不是在玩牌,而是在说话。就像桥牌一般,你得假装你是在赌钱,或是为着什么别的东西在打赌。没有人提起下的赌注究竟是什么。这对我并没有什么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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