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战地春梦_[美]海明威【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美]海明威

  “希望有个什么地方我们可以去,”我说。我正在经历男性站着求爱无法坚持长久的困难。

  “没地方去啊,”她说。她回话前不晓得在想什么心事。

  “我们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我们坐在扁平的石制条凳上,我握着凯瑟琳的手。但她不让我用胳臂搂她。

  “你很疲乏吗?”她问。

  “不。”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草。

  “我们演的这场戏坏透了,可不是吗?”

  “什么戏?”

  “别装傻啦。”

  “我倒不是故意装的。”

  “你是个好人,”她说。“你总算尽你的能力在演。不过这场戏坏透了。”

  “人家心里的事你总知道的吗?”

  “那也不一定。不过你一转念头,我总知道。你犯不着假装爱我。晚上这场戏已经演完了。你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吗?”

  “我可是真心爱你啊。”

  “在不必要的时候你我还是少撒谎吧。今天晚上我已经演了一出小小的好戏,我现在行了。你知道,我并没有神经病,并不发疯。只是有时候稍微有一点点。”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亲爱的凯瑟琳。”

  “现在凯瑟琳这个名字听起来好滑稽。你叫这名字的声调并不很一致。

  不过你的人不错。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教士也是这么说。”

  “是的,你这人很不错。你再来看我吧?”

  “当然。”

  “你也不必说你爱我。这暂且算结束了。”她站起身,伸出手来。“晚安。”

  我想要吻她。

  “不,”她说。“我累死了。”

  “不过还得吻吻我,”我说。

  “我累死了,亲爱的。”

  “吻我。”

  “你当真这么急吗?”

  “真的。”

  我们亲嘴,接着她突然挣开了身。“不。晚安,求求你,亲爱的。”我们走到门口,我看着她进去,走进门廊。我喜欢看她走动时的样子。她顺着门廊一直走。我回家去。那天夜里天气热,山峰间军事活动频繁。我望着圣迦伯烈山①上pào火的闪光。我在玫瑰别墅的前边歇下脚来。百叶窗都已经上了,不过jì院里边好像还很热闹。还有人在唱歌哩。我走回家去。我正在脱衣服的时候,雷那蒂走进来。

  “啊哈!”他说。“看情形不大妙啊。你这小乖乖,一副为难的脸孔。”

  “你上哪儿去了?”

  “玫瑰别墅。很有启发,乖乖。大家都唱了歌。你呢?”

  “拜访英国人去了。”

  “感谢天主,我犯不着跟英国人纠缠在一起了。”

  ① 圣迦伯烈山在哥里察的东南,控制着卡索高原

  第二天下午,我打山中的第一救护站回来,把车子停在后送站门口,伤病员就在那儿按照各人的病历卡,分门别类,送往不同的医院。那天由我开车,我坐在车子里等,叫司机拿看病历卡进去。那天天气炎热,天空非常明亮青碧,道路gān燥得变成白色,满是尘沙。我坐在菲亚特牌汽车的高座上,什么事都不想。路上有一团兵走过,我看着他们经过我身边。士兵们热得汗水直淌。有的还戴着钢盔,但是大部分的人则把钢盔斜吊在各人的背包上。钢盔大多太大,戴着它的人,差不多连耳朵都给遮住了。军官们都戴钢盔;大小比较合适。这些士兵是巴西利卡塔②旅的一半兵力。这是我从他们领章上的红白条纹辨识出来的。这一团兵开过好久后,还有些散兵——跟不上队伍的人们。他们一身是汗和灰尘,十分疲乏。有的看模样很不行。掉队的人走完后,还来了一个士兵。他跛着脚走。他停下了,在路边坐下来。我下车走近他。

  “怎么啦?”

  他望望我,站起身来。

  “我要朝前走的。”

  “你哪儿不舒服?”

  “——妈的战争。”

  “你的腿怎么啦?”

  “不是腿的问题,是疝气发了。”

  “那你为什么不搭运输车?”我问。“你为什么不上医院?”“人家不让我这么做。中尉说我故意把疝带搞丢了。”

  “我来摸摸看。”

  “滑出来了。”

  “在哪一边?”

  “这儿。”

  我摸到了。

  “咳嗽,”我说。

  “我怕越咳会越大。现在比今儿早上大一倍了。”

  “坐下,”我说。“等伤员的病历卡一弄好,我就带你上路,把你jiāo给你们的医务官。”

  “他会说是我故意搞丢的。”

  “他们不能拿你怎么样,”我说。“这又不是伤。你这是老毛病,从前可不就发过吗?”

  “但是我把疝带搞丢了。”

  “人家会送你上医院的。”

  “我可不可以就呆在这儿,中尉?”

  “不行,我没有你的病历卡。”

  司机走出门来,带来了车上伤员们的病历卡。

  “四个到105。两个上132,”他说。这两家医院都在河的另一边。“你开车吧,”我说。我扶着那个发疝气的士兵上了车,跟我同那开车的坐在一起。“你会讲英语吗?”他问。

  ② 巴西利卡塔是意大利南部一地区名。

  “当然啦。”

  “你对这该死的战争觉得怎么样?”

  “坏透了。”

  “真是坏透了,耶稣基督,真是坏透了。”

  “你到过美国吗?”

  “到过。在匹兹堡呆过。我知道你是美国人。”

  “难道我的意大利语还不到家吗?”

  “反正我知道你是美国人。”

  “又是个美国人,”司机用意大利语说,望着那个发疝气的士兵。“听着,中尉。你非把我送回我那个团不行吗?”

  “只好这么做。”

  “团里的上尉级医官早知道我有疝病。我故意丢掉了那条该死的疝带,希望病状恶化一点就可以不必上前线了。”

  “原来如此。”

  “你没法子送我到旁的地方去吗?”

  “倘若更贴近前线的话,我可以送你上急救站。但是在这儿,你非有病历卡不可。”

  “我如果往回走,人家就会给我动手术,等我病好了,就会叫我经常呆在前线了。”

  我考虑了一下。

  “你也不想经常呆在前线吧?”他问。

  “是的。”

  “耶稣基督,难道这不是场该死的战争?”

  “听着,”我说。“你还是下车,在路边想法子在头上撞出一个疙瘩,我车子回来时就送你上医院。我们在这儿停一下吧,阿尔多。”我们在路边停住车。我扶他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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