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战地春梦_[美]海明威【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美]海明威

  “很不错,”我说。其实连她的人长得怎么样我都没有留心。“你喜欢她吗?”

  “不,”雷那蒂说。

  ① 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因为受了英格兰人的并吞和压迫,在情感上始终有相当距离

  第二天下午,我又去拜访巴克莱小姐。她不在花园里,于是我就从停救护车的别墅的边门走了进去。我在别墅里见到护士长,护士长说巴克莱小姐正在上班——“这是作战时期,你知道。”

  我说我知道。

  “你就是那位参加意大利军队的美国人吧?”她问道。

  “是的,小姐。”

  “你怎么会这么做?你为什么不参加我们的部队?”

  “我不知道,”我说。“现在我可以参加吗?”

  “现在恐怕不行啦。告诉我,你为什么参加意大利军队?”“我当时人在意大利,”我说,“并且我会讲意大利话。”“噢,”她说。“我也在学。

  这是一种美丽的语言。”

  “有人说学两星期就应该学会。”

  “噢,我可不成。我已经学习了好几个月了。你要来的话,七点钟以后来看她吧。那时她下班了。但是千万别带来一大帮意大利人。”“就是为听听美丽的语言也不行吗?”

  “不行。就是漂亮的军装也不行。”

  “晚安,”我说。

  “回头见,中尉。”

  “回头见。”我行了礼,走出去。要像意大利军人那般向外国人行礼,可真不行,一学起来就好窘。意大利人的行礼大概永远不预备出口的。

  这天天气炎热。我曾到上游①普拉伐桥头堡那儿去一趟。总攻击将从那儿开始。去年没法深入河的对岸,因为从山隘到浮桥只有一条路,路上受敌人机枪扫she和pào击的地段,约有一英里长。况且路不宽,既不足以运输全部进攻部队,同时奥军又可以把它变成屠宰场。但是现在意军已经渡了河,占据了对岸的敌人地带约有一英里半长。这是个怪讨厌的地点,奥军本不应该让意军占领的。照我想,大概是彼此让步,因为我们这边河上,奥军在下游地带也保留有一座桥头堡。奥军的战壕就挖在山坡上,距离意军阵地只有几码远。那儿本来有一个小镇,现在已成为一片瓦砾。只剩下一个残毁的火车站和一座被炸坏的铁路桥——这条桥现在无法修理和使用,因为它就bào露在敌人眼前。

  我沿着窄路开车朝河边驶去,把车子留在山下的包扎站上,步行走过那座有个山肩掩护的浮桥,走进那些在废镇上和山坡边的战壕。人人都在掩蔽壕里。那儿搁着一排排的火箭,万一电话线被割断的话,这些火箭可以随时施放,请求pào队的帮助或者当作信号。那儿又静,又热,又脏。我隔着铁丝网望望奥军的阵地。一个人也看不见。我跟一位本来认识的上尉,在掩蔽壕里喝了一杯酒,就沿原路回桥。

  有一条宽阔的新路正在修造,盘山而上,然后曲曲折折通向河上的桥。这条路一修好,总攻击就要开始了。新路下山时穿过森林,急峭地转折下山。当时的布置是,进攻部队充分利用这条新路,回程的空卡车、马车和载有伤员的救护车,则走那条狭窄的旧路回去。包扎站设在敌军那边河上的小山边,抬担架的人得把伤员抬过浮桥。

  ① 指伊孙左河,在意奥边境上,长约七十五英里。

  总进攻开始时,我们就将这么行动。照我目前所能观察到的,这条新路的最后一英里,就是刚从高山转入平原的那一长段,会遭到敌军不断的猛轰。可能搞得一团糟。幸亏我找到一个可以躲躲车子的地方,车子开过那一段危险地带后可以在那儿歇一歇,等待伤员抬过浮桥来。我很想在新路上试试车,可惜路还没修好,不能通行。新修的道路相当宽阔,斜度也不坏,还有那些转弯处,从大山上森林空隙处露出来的,看来也相当动人。救护车装有金属制的刹车,况且下山时还没装人,大概不至于出毛病。我沿着窄路开车回去。

  两个宪兵拦住了车子。原来有颗pào弹刚刚落下,而当我们等待的时候,路上又掉下来三颗pào弹。那些pào弹都是七十七毫米口径的,落下来时发出一股嗖嗖响的急风,一阵又有力又明亮的爆裂和闪光,接着路上冒起一股灰色的烟。宪兵挥手叫我们开走。我的车子经过pào弹掉下的地方时,避开地上的那些小坑,鼻子闻得到一股qiáng烈的炸药和一股夹杂有炸裂的泥石和刚刚击碎的燧石等的味道。我开车子回到哥里察我们住的别墅,后来就去拜访巴克莱小姐,她正在上班,不得会面。

  晚饭我吃得很快,就赶到英军医院所在地的别墅去。别墅实在又大又美丽,里边长有很好的树木。巴克莱小姐正坐在花园里一条长椅上。弗格逊小姐和她在一起。她们见到我,似乎很喜欢,一会儿弗格逊小姐便借口要走了。

  “我让你们俩呆在这儿,”她说。“你们俩没有我也是很行的。”“别走,海伦,”巴克莱小姐说。

  “我还是走吧。我得写几封信去。”

  “晚安,”我说。

  “晚安,亨利先生。”

  “你可别写什么给检查员找麻烦的话。”

  “你放心。我不过写写我们住的地方多美丽,意大利人多勇敢。”“你这样写会得奖章的。”

  “那敢情好。晚安,凯瑟琳。”

  “我等一会就来,”巴克莱小姐说。弗格逊小姐在黑暗中走了。“她人很好。”

  “噢,她人很好。她是个护士。”

  “难道你自己不是吗?”

  “噢,我不是。我是个所谓的志愿救护队队员。我们拼命工作,可是人家不信任我们。”

  “为什么不信任?”

  “没有事情的时候,他们不信任我们。真正有事情要做的时候,他们就信任我们了。”

  “到底有什么分别呢?”

  “护士就好比是医生。要经过长期的训练。志愿队可只是一种短期训练班。”

  “原来如此。”

  “意大利人不让女人这么挨近前线。所以我们在这儿,行为还得特别检点。我们不出门。”

  “我倒是可以进来的。”

  “噢,那当然。我们又不是出家的。”

  “我们丢下战争不谈吧。”

  “那倒很困难。要丢也没地方丢它。”

  “丢下就算了。”

  “好的。”

  我们在黑暗中对看着。我心里想,她长得实在美丽,我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由我抓住,我就抓住了,并伸出手臂去抱她。

  “不要,”她说。我就把手臂放在原处。

  “为什么呢?”

  “不要。”

  “要的,”我说。“求求你啦。”我在黑暗中往前靠拢去吻她,一下子感到火辣辣的刺痛。她狠狠地打了我的脸。她的手打在我鼻子和眼睛上,反应之下,泪水立刻涌上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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