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41)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在科学与民主的日益进步下,这个世界也安排得越来越合理了,譬如说种族问题、民族问题。民族实际上是人类情感的源泉,中国人有句俗话: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民族是情感的源泉,它和家园、血缘、生命的概念联系在一起。但人类走到今天已经明白了,民族是脆弱的,必须要组织起来,成为国家。否则,国家就不那么可爱了,没什么情感了,它是一种机器性的东西。但我们心里非常明白,人现在都很服理了,我们要qiáng盛、要生存,必须建立和建设健全的国家。

我们必须承认现实,国家的现实应该讲是非常合理、非常科学的,可人在这种现实面前几乎是没什么感情空间。因此在这种情景下,小说家,尤其是艺术家,他们面对着一个不如人意的现实,那就是严格固定好每个人的位置。在这样一个井然有序,规矩森严,几乎无缝可钻的世界,他们怎样建设他们的心灵世界呢?往往是:回到自然!“回到自然”已成为20世纪一个大主题了,遍及美术、音乐、文学、戏剧,是一个大主题。似乎我们所能看到的最好的景观就是自然的景观了,这是大部分作家在做的事,包括我们中国当代的寻根文学运动,最好的东西就是自然。于是就发生了一个有趣的情形,我们古典的作品,大家看得很清楚,比如希腊神话里,它所创造的人物全都是征服自然的,是反自然的。而今天我们的艺术作品则是回到自然,又走了个反向。但是我以为最好的艺术家也是最苦闷的艺术家,他们非常知道回到自然也不是出路,依然无从建设心灵世界,困难其实还是那些,还是创造力的问题,回到哪里去也不行。他们非常知道“回归自然”这种理想的欺骗性,这种理想有点像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是应付眼前。然而,在这样一个结构严谨的世界中开辟一个jīng神的空间,真是很困难。空间全被占领了,我们挤不出空地了。所以这个时代最好的艺术家,往往只能以取消为结果,结果是没有,丧失,什么都丧失掉。

我觉得《百年孤独》就是这样一个世界。《百年孤独》不是在造房子,它是在拆房子,但绝不是像所谓“后现代”那样一下推倒算数,不讲任何道理,它拆房子很有道理、有次序、有逻辑,一块砖一块砖拆给你看。当它拆下来以后你才看到这房子的遗迹。

我们现在再做一件事:用一句话来描述一下《百年孤独》,这句话很难说,我想这是不是一个生命的运动的景象,但这运动是以什么为结局的呢?自我消亡。因此马尔克斯在拆房子,拆的同时建立了一座房子,但这是一所虚空的房子,以小说的形式而存在。

现在,话回到《百年孤独》,关于《百年孤独》的一句话定义也基本上出来了。这句话定义就是,一个生命的运动景象,这景象是以自我消亡为结局。这就是马尔克斯的心灵世界,这比托尔斯泰的、罗曼·罗兰的、雨果的心灵世界要低沉得多。我现在建议大家再去读一本书,这本书叫《幽灵之家》,是一个智利女作家写的,叫伊莎贝尔·阿连德。这作家在70年代初期出现,对她的评价非常之高,称之为“穿裙子的马尔克斯”。我觉得如果你们看了这本书,再来对照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就会发现《百年孤独》在现代小说中的不同一般,它在现实世界之中陷得如此之深,却依然挣脱着成为一个独立的存在。伊莎贝尔·阿连德有一个特殊的政治背景,她的叔父是智利著名的社会党总统,叫萨尔瓦多。阿连德,是在1973年智利政变中壮烈牺牲的。这个伊莎贝尔·阿连德的《幽灵之家》其实是在写他们的家史。你们看过之后会发现这是给一个特殊家族在一个特殊时期里的真实写照,生动可信地记录了它在风云激dàng的政治斗争中的血缘传续,爱情悲欢,聚散离合,所谓的“魔幻”性质只是整部小说的一种装饰和气氛。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却是具有着极大的概括力,它含有一种可应用于各种情景之下的内涵,它的“魔幻”性质担负着给这个独立的心灵世界命名的意义,这是有着很大区别的。

然后我要像以前一样谈现实世界和这个心灵世界的关系问题。对于这本《百年孤独》,人们已成定论的总是这么句话:从小镇马孔多的建立,发展直到毁灭的百年历程中,活龙活现地反映了拉丁美洲的兴衰历史。这句话已经可以背得出来了,大家都知道《百年孤独》是写这个的。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我绝对没有否定它反映拉丁美洲的历史的这种说法,它可能,它一定也是写拉丁美洲的历史,但事实上我们从分析中已经看到它可应用于很多种情况,从宏观上讲,可以是整个人类、整个世界,甚至宇宙的运动,从微观来讲,也可以是一个微生物、一个细胞的生和灭的过程。如果我们承认这一点,就承认了它的独立存在价值了。《幽灵之家》是用一个特殊家族的历史和命运,反映了智利的历史和命运,典型地、如实地、具体地写了智利从50年代到70年代的遭遇。可《百年孤独》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你可以找到很多细节说这是象征着拉丁美洲哪一段时期,你可以这么说。我相信作者确实用了拉美的历史作了材料,可他最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世界却是个独立的世界。我甚至可以说:即便拉丁美洲消失了,可它还在。

它已完全可以脱离拉丁美洲的现实而存在。我想我们可能对拉丁美洲的历史不怎么了解,可我们可以了解《百年孤独》。它是以怎样的手法去做这事情呢,说起来很简单,其实就是个提炼和概括。这个过程几乎可称得上是科学的,非常具有操作性,这也就是我刚才所讲现代小说的一个特征。现代小说非常具有操作性,是一个科学性过程,它把现实整理,归纳,抽象出来,然后找到最具有表现力的情节再组成一个世界。这些工作完全由创作者的理性做成,完全由理性操作,因此现代小说最大特征是理性主义。它和以前古典小说不同的地方就是它不那么感情和感性,情感的力量不那么qiáng,但它有理性的力量。这就是对这部小说我要说的。而它的致命的,改变了20世纪艺术景观的缺陷也在此,它终究难以摆脱现实的羁绊。从这点说来,现代主义小说本质上是不独立的。这也是我对现代艺术感到失望的地方,它使我感到,我们已经走入了死胡同,应当勇敢地掉过头,去寻找新的出路。

第十讲 《红楼梦》

今天我们讲《红楼梦》。它有着极高的写实成就,在写实的层面上,它几乎使我们看不见作家的存在,好像这就是生活本来面目的显现,真可称得上“天衣无缝”。它似乎不是一个写作者片面的、主观的、带有个人局限性的描写,而是一个天然的场赴,你看到一些东西,也看不到一些东西,有一些是蛛丝马迹,有一些是云里雾里。应该藏的藏,应该露的露,应该有的有,应该没的没。它留下了那么多的悬案,就像真实的生活。人们研究它,不像是研究一个虚构的作品,而是在研究一个社会的一段历史。

《红楼梦》就是给我们这么一种qiáng烈的印象。多少年来多少学科都在研究《红楼梦》,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因此可见它在写实上可说是严丝合缝,特别密实,针插不入,水泼不进。这种情形使得分析工作特别困难,因为特别容易将现实和虚构混淆起来,难以看清它作为一部小说的独立的景观。它的创作者有着极深的涉世经验,才可能使其现实性达到这样一种程度。它看起来是那么日常,甚至有些琐碎,可能会使有些读者感到不耐烦。那些起居的细节,小儿女的心思,伦常的礼数,客来客去。而在这些日常小事中,若仔细琢磨,会发现包含了很深的涉世经验,而涉世经验里包含的则是文化内容。我用两个字形容它,就是“世故”。它世故极深,举几个例子:黛玉刚进荣国府时,凤姐看到黛玉,说了一段很恭维的话,意思是:呀,这个妹妹真是出息的好,这么漂亮,这么出众,看起来不像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倒像是嫡亲孙女儿。这句话是很有意思的一句话。上海曾经搞过一部越剧电视剧,它把这段话编成一段唱词,意思是这个妹妹这么不同寻常,不像老太大的外孙女儿,却像是九天仙女下凡来。它也是恭维,可是恭维错了对象,这就犯了大错误。为什么风姐要说,不像是老太大的外孙女儿,倒像是嫡亲孙女儿呢?因为外孙女儿是外系的,孙女儿是老太太的直系,凤姐说的话表面是恭维林黛玉,内里则是恭维老太太的。所以才说凤姐会说话嘛。这种细节比比皆是,还有,紫鹃有一次试探宝玉说,我们林家人终究是要回林家的祖籍,早晚要走的,于是宝玉大发作,又是病,又是闹,怎么也不让林黛玉走,这局面是相当难堪的,谁都能窥察出一些有违纲纪的隐衷。而这时候贾母亦已经对林黛玉不怎么感兴趣了,她把兴趣转移到宝钗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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