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40)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她以特别大的热情建设她的家,买来各种各样的新东西。加斯东很爱她,总是跟着她跑东跑西,而且他也很想建设马孔多,他的愿望是建立一个航空邮政服务机构,航空信件的来往,可以加qiáng马孔多和外面世界的接触。他就建造了一个飞机降落场,然后到法兰克福订飞机。

但他定购的飞机不知为何老是运不到马孔多,说是已经到了某个地方,又说是上船运到了另一个地方。加斯东始终在等他的飞机,每天一早起来,就是向天上看,飞机始终没有来,他只能自己去布鲁塞尔找飞机。他一走出去,就不再想回来,一去不回头了。而阿玛兰塔·乌苏娜这时也已经爱上了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他走了正好促成他们的私通。和梅梅通jian的男朋友的下场也非常糟糕。他每天晚上和梅梅在澡盆里幽会,后来被她母亲发现,她母亲就布置下哨兵,一次约会的时候,被哨兵的子弹打中脊梁,他从此以后只能躺在chuáng上。这就是外人在这个家族里的遭遇。

故事讲的差不多了,我可以开始分析。首先第一点,就是现代小说的表现方式。我们分析到现在为止,除了《心灵史》和《九月寓言》是当代作品,都是传统的小说。从时间上说,最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也是在本世纪初,其他都在上世纪,在小说的历史上称得上是“古典”,当然在整个艺术史上小说就是近代的产物,而《百年孤独》则是本世纪中期,现代史的时期。从手法上说,这部小说是我们课程中唯一的一部现代主义小说,并且称得上是现代主义小说经典。我想大家是否已经感觉到现代小说和我们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小说的不一样。我们经常听到流传的一些关于写作过程的故事,像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本来他是不想让安娜死的,可到后来人物自己活动起来,安娜自己选择了死的结局。这故事的意思是,人物一旦进入一定的轨道里,它便会根据自然合理的逻辑自己活动起来,好像它是一个有生命的真人。他们在形貌上、心理上、动机上、逻辑上和我们现实生活中的人非常接近,俗话说的“活灵活现”。但现代小说里的人物不是这样的。它的人物全是事先经过抽象归纳的,有定义的。

有点像我们过去所批判的说法“主题先行”。事先有个思想主题,然后为这个思想主题策划图解,这个人物担任什么任务,这个情节又担任什么任务,它是图解式的。它的人物、故事、细节,所有的发生都在事先做过周密的规划,事先规划得非常整齐,有严密的推理过程。

它是经过概括和归纳的结果,每个人物都不是个别的具体的人性的人,而是普遍性的、规律性的、理性化的人。在这里不是要它去爱、去恨,而是要它表演作家的思想,是作家思想的傀儡。它们都是意图的象征,意图的替身。因此这种故事都是非常不感性的,不是感性的故事,没有写实的面目,它非常理性化,是经过思想的整顿的。我们以前评价某部小说,对这部小说会有很多很多种解释。就像一朵花放在那儿,左看左的角度,右看右的角度。可这里的图景,是一幅装饰画,有很qiáng的对称感、图案感,是经过抽象化处理了的,不是我们在自然里所看到的栩栩如生的一朵花,它是已成定势的画面。就好像很早以前,原始人在陶器上所刻下的雷电纹、绳纹等等图案,这标志着原始人理性思维到达一个高度,他们不是将天上某一朵具体的云彩如实地画下来,而是经过大量的观察,然后归纳成为一幅具有代表性的图案。现代小说也是理性的成果。它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归纳,它不是具体的景象,具体的故事,它是把很多具体的情景总结了以后概括成一个情景,这情景是具有像原始人的雷电纹一样的普遍性的意义。我觉得《百年孤独》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一类小说对于分析来说是很方便的,你看我可以把它画成一张图。而对于那一类,以前所讲《复活》、《约翰·克利斯朵夫》,等等,我却很难把它总结归纳,它们是一幅幅生活的场赴,这些场赴看上去都是没什么用心的,日常化的,活灵活现如我们常说的连着土带着露水这么一捧东西,不是那么容易下定义的。

而现代小说非常容易分析,只要找到密码,打开机关,便一目了然。

因此往往给上课提供很好的讲本。

分析的第二点,我想谈谈现代小说的心灵世界的景观。我的课程是为了证明,小说的目的是要创造一个独立的心灵世界,现代小说心灵世界的景观和以前的古典主义,或我们习惯所说现实主义时期小说的景观大不相同,它们的本质越来越现实。外表的奇特性越qiáng烈,内心越是现实,与古典小说正好走了个对面。古典小说的外壳是现实的,内心却总是有圣光照耀。现代小说则好像不断在往下堕落,就像一艘沉船,圣光照耀的景象是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地平线以下的景观。

它给我们提供的心灵世界的画面消沉而且绝望,不再有神话的令人兴奋的光彩,我们常常将这命名为世纪末的情绪,我不知该给它命名什么,我只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我想首先是科学技术的发展。科学技术的发展把神话变成了现实,大自然的威力和英雄主义的伟大都没有了。比如说距离,它实际上是一个有宏伟性质的观念,一千里,一万里,几百万里,这空间如此巨大,是人力根本无法抗衡的,在空间面前你感觉到的是你的渺小,在你自觉渺小的心里会产生英雄崇拜,英雄的观念使我们产生了崇高神圣的美学理想。而现在情形变了,先进的jiāo通工具,火车,飞机,以及现代的通讯手段,一下子把距离缩小了,于是,宏伟感消失了,英雄的观念消失了,崇高美学也消失了。现代社会就是这样一个人类掌握太多技术手段的社会,它解救了人类的现实困境。科学在提高了人类普遍能量的同时,也取消了英雄的概念。科学那么逻辑严密,那么道理分明,我们只要学习,便可掌握它,什么都可解决,不再需要奇迹。

第三,民主的社会将机会和权益平均分配了,大力发展了个人主义,取消了特权,民众的声音取消了jīng英的声音。我有一个也许是专断的观点,我以为最适合创造艺术的社会是高度集权的社会,它的社会成员只有两类人,一是贵族,一是奴隶,这两类人都不需要参与物质的分配,前者是有特权,后者是绝对无权,因此他们才有可能避免文化的消费,而积累起jīng神的果实。比如中国古典文化,它是典型的象牙塔文化,它是以牺牲大多数人的文化而建设起来的高级文化。中国的文字和书面语言极其典雅,它须有极高智慧和教育才可掌握的,它的法则非常模糊,讲的是悟性。所以“五四”的知识分子,高举民主科学的旗帜,其中一项重要运动就是白话文运动,致力于使中国的文字变成大众的文字。而当艺术从宝塔尖走下来的时候,它的圣光便渐渐消失,化为人间的声色。

现在人人都操纵起思想的武器,思想也进入了一个大众的消费时代。今天这时代,关于人生的良药,简直多得不得了,各种各样的哲学,都是提供你解决人生的问题的,简直像超级市场,你缺什么就有什么。结果是现在的人就像药吃多了,有抗药性了,哪种道理都不太能说服人了。人生哲学的空间全部占满了,已经毫无空地了,就像这世界上的人口一样!问题和答案都有了,剩下的也许只有一个无可解决又无可避免的终极问题,就是死亡的问题。死亡的问题是任何科学都不能解决的问题,对这问题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们只可能谈谈如何对待而已。我们如何对待呢?我们往往是趁早退回去,退到琐碎的日常的问题里去,不去想它,想了没用,就把眼光看着近处,避身在人生的细节中。这是一种很偷懒的办法,妥协的办法。然而退回到日常细节里边,就又生出一大堆jī毛蒜皮的问题,钱不够用啊,女朋友不理我啊,股票套牢了,房子太小了,等等,不过不要紧,对付这些小问题办法多得很,最简单最方便最不动脑筋的就是:潇洒走一回,把这一切事情都不当一回事,一切都是合理的,正常的,自有它的道理,不必去思索它,只有它的存在是重要的,这种所谓“后现代”观点,简直没有道理可讲,没什么高低上下,没什么是非黑白,人就是不讲道理了。因为再怎么样的差别,结局都是一样的:死亡。什么能是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于是,死亡的问题,终究还是靠死亡自己来解决了。这时候,我们已经比所有的哲学家更聪明了,他们给我们的武器我们掌握得很好,已经可以一下子把他们打倒了,我们已经不需要他们了。在这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的前景之后,其实是极大的虚无。而这些现代小说家,是要比大众更深地陷入这虚无境地的,如同在任何问题上都要超前一样,他们在虚无上也更要超前。如果说,古典主义的作家是在地平线上空创造辉煌境界,现代主义作家则转了个向,在地平线下方开拓黑暗的深渊。我们很难指望他们给我们提供一些更美好的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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