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57)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第四段是写这园子里的人,和他同时在这园子里活动的人。他写这些人是为什么呢?因为这些人都是一个时间流程里的同行者,像道家说的“修百年才能同舟”,这些人能够在同一个时间流程里的同一个地点中相遇,即使是擦肩而过,也不是偶然的了。在这园子里和他一起经常出入的是些什么人呢?其中有一对夫妻,看上去是受过很好教育的,穿的衣服挺老派,可是很规矩,很讲究,总是女的挽着丈夫的胳膊,然后就在这园子里逆时针方向走这么一圈,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有一段时间那个女的不来了,男的一个人来,情绪就压抑很多,很沮丧,几天以后,那个女的又出现了,作者不由松了口气,放心了。

他在这园子里摇着轮椅走了15年,这一对夫妻从中年到老年,可说始终陪伴着他,从来没有退场。这对夫妇和他总是jiāo臂而过,谁都认识谁,可是他们从不搭话。在这个园子里有一个经常来的人,是一个喜欢唱歌的小癸子,每天一早就来唱,唱《货郎与小姐》,“卖布啊,卖布”或者“我jiāo了好运气,好运气”,他总是这么唱,他的声音总是在这个园子里回dàng,这个歌唱家和他也是从来不打招呼,有几次面对面的刚想打招呼,可是一下子又过去了,终于有一天互相点了一下头,可是从此这小癸子就不再来了,他想,那天小癸子与他招呼,可能是一个告别。还有一个老头,喜欢喝酒,他是午后到这个园子里来,喝了酒,在园子里逛来逛去的,走路歪歪斜斜,走一段就解下酒瓶仰头喝一口。还有谁呢?还有一个中年的女工程师,他觉得她是一个女工程师,其实不一定是,她长得很文静,穿着朴素优雅,她是每天中午从园子里穿过,他总是看见她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匆匆而过。再有一个长跑家,一个怀才不遇的人,因为在文革中说话不谨慎坐了几年牢,出来以后找到一个拉板车的活儿,他想用长跑挣来一点名誉,换回一点政治地位,第一年他在chūn节环城赛上跑了第15名,但是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10名的照片,第二年跑了第4名,可是新闻橱窗这一年只挂了前3名的照片,第三年他跑了第7名,橱窗里挂的是前6名的照片,他总是差那么一步,然后第四年,第五年……终于有一年他跑了第1名,可是这一年橱窗里是一个环城赛的群众场面,就是这么一个失意的长跑家。这时候,他周围开始热闹起来,他发现了他的同伴,他不再是孤独的了。然后,他就将在这同一时间流程中的同道者中间,看见和他同命运的人。

第五段他写道,园子里新来了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总是在古树下采花玩,他看着她渐渐长大,可是有一天他忽然明白她是一个弱智者。他发现上帝是非常非常不公平,他反复地想,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样多的差别呢?这种差别是按照什么原则分配安排的?最后他想,假如差别一定要有的,那就是为了保持这个世界的和谐,上帝的安排是有道理的,他不能让一切都是一样,他必须要保持一些幸与不幸的差别才能维持这个世界的平衡,那么他和这个小姑娘全都是为了维持这个世界的和谐所做的牺牲,就是被上帝抛弃的,被上帝安排在作对比的位置上。于是就有一个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那里,由谁去充当那些苦难的角色,又有谁来体现这世间的骄傲,幸福还有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没有道理好讲。他不幸落到了这个倒霉的位置上,也没有办法了,那么在这个位置上他是不是还能够gān点什么?第六段里,他老是在想一个活着gān什么的问题,他终于想到了这个问题。前面都是在铺垫,一步一步的看清楚了生命是件什么事情。从时间上说,它是在永恒的时间流程中的一段;从空间上说,上帝则安排了一个参差不齐的世界,以达到总体的和谐;从个人来说,每个人都被分配了角色,而这个角色不管是什么都有到头的这一天,就像一场戏一样。当他明白了这一切之后,他还能做什么呢?就是说当一切处在被动的状况下,我们还能不能主动的去做什么。他想,我必须要做点事情,我做什么呢?我写小说,我写小说就是为了活着。他已经看明白了,实际上上帝把他安排到这儿来,就是一个瞬间的事情,就像一场戏,可即使是这么一个瞬间,我们也应该善始善终的把它完成。

然后就到了第七段,事情开始临到终结了,“生”的问题想透了,“死”的问题自然就接着来了。他写得非常动心:“要是有些事我没说,地坛,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它们不能变成语言,它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有一天他在园子里碰到个老太太,老太太一见他就说:“哟,你还在这儿啊!”然后就问他“你妈还好吗?”这时候他妈已经去世了。他问:“你是谁啊?”她说:“你不知道我,我可知道你,有一回你妈到这儿来找你就问我有没有看到一个摇轮椅的孩子。”他就有了一种感觉,觉得他像一个小孩子,跑到这个世界上来也真是玩得太久了。他在祭坛下面看书,忽然从漆黑的祭坛传出一阵阵唢呐声,四周都是参天古树,方形祭台拔地几百平米,空旷坦dàng,独对苍天,他看不到那个chuī唢呐的人,只听见唢呐声,在星光寥落的夜空底下起伏,时而悲伤,时而欢快。他真是觉得自己出来得很久了,可是他还是很留恋,他这样为生命作了一个结论,他说:“我来的时候是个孩子,他有那么多孩子气的念头所以才哭着喊着闹着要来,他一来一见到这个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对于一个情人来说,不管多么漫长的时光也是稍纵即逝,那时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实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经chuī响。

“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地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腾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这是称得上经典的描写,每一个字都找不到别的来替代,每一次读它都会有新的激动。我们看见,在这里,生命不是孤立的,而是由人和人连接成整体的,时间也是一个整体,“我”是里面很小的一个角色,很小的一个瞬间,但就是这样微不足道,“我”依然受惠了。这就是由于人生大变故所产生的qiáng烈绝望情感,最终达至生命欢乐颂歌的过程,感情的足迹历历可见。

我希望大家回去好好看一看这篇散文,你们可以看见情感的比较原初的面目,以及情感经历了理性的磨炼,最后锻造出了一个怎么样的哲学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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