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34)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然后,我要说那些严肃的作家,怎么对待爱情这个题材。真正严肃的作家对爱情题材非常谨慎。这个题材弄得不好就掉到言情小说的深渊里去了,写爱情题材就好像在刀刃上走路一样,非常危险,因为严肃的作家都是不给人生作梦的。他们非但不给人生做梦,还要粉碎人生的美梦。如上海有个作家陈村,他的小说写得很好,往往触到了人生的痛处,人们便埋怨他,说:“陈村啊,我们的生活已经够痛苦了,你使我们更痛苦。”当这类作家勇敢的面对爱情的时候,则是要揭开爱情的帷幕,把甜蜜的面纱揭掉。这一类作家非常之多,也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比方说著名的劳伦斯,他提出了爱情里的“性”的问题。我并不认为劳伦斯创造了心灵的世界,但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作家,他撕破了布尔乔亚爱情的罗曼蒂克伪饰,看到在这底下更为真切和结实的东西,什么呢?性。关于性的文章后来是越做越多,越做越深,当做到最彻底的时候,人们发现在性的底下还有更为实质的东西,那么,再揭开一层,在异性相吸的底下,还有着什么,于是就有同性恋故事的出现。这种爱情就更为纯粹了,因为它取消了性双方根本的也是表面的差别:男与女,只留下一个单纯的性事实。我最近看了一个电影:《哭泣的游戏》,它又更进一步了。故事写爱尔兰共和军,抓到一个人质,然后向政府要挟。有一个共和军看守和人质渐渐jiāo上了朋友。人质说:“看来我是必死无疑了。我有一件事很不放心,我希望你能够帮我照顾一个人,这是我的最爱。”他拿出一张照片,是一个年轻的黑人女性,非常漂亮,那看守情不自禁地说:“这个女人并非你爱,所有的男人都会爱她的。”人质说:“我希望你来照顾他。”后来人质真的死了,共和军看守便拿了照片,到他所说的理发店去找那女人。两人很迅速的发生爱情,可是当他们准备做爱的时候,他发现这个女孩子其实是个男性。他感到非常恶心,跑到厕所呕吐起来,男孩子痛苦而且震惊,他说:“我以为你知道,大家都知道。”他知道男孩的性别,非常恶心于他的行径,他坚持没有成为同性恋,自始至终是个异性恋,可是他依然深爱他,他要求并且帮助这个男孩恢复其性别。所以这里又出现了第三种情况,非同性恋的,非性的一个男性对另一个男性的爱情。在此,到了更为极端的时候,结果又再一次地取消了爱情中的性。严肃的作家在面对爱情的题材的时候,就是这样孜孜不倦地要找到爱情的真实面目,他们一层层地揭,一层层地揭。严肃作家和九流作家的区别在于,后者为人生制造美梦,迷惑我们,让我们得到一种暂时的休息,或说麻醉吧。严肃作家则是把真实揭开给你看,要我们清醒。

可我觉得最好的作家,是最富有làng漫气质的,他们绝不满足于揭露现实,描绘现实,剖析现实的工作,而是力求从现实中升华上一个境界。这个境界就是我第一堂课所给予了那么多定语的世界,一个心灵世界。这类作家会非常钟情于爱情题材,因为爱情具有心灵的特质,同时又具有现实的面目,是创造心灵世界的好材料。这题材是非常具有飞翔力的,你要有力量,可以使它飞得非常高,可你必须要有力量。

这飞得高绝不是做美梦,作那种不切实际的又可安慰我们枯竭心灵的梦,它是从现实土地往上飞的东西。这种力量是少数艺术家才具有的才能。爱情在现实中就可以使心灵超生,用这样的超生的原材料创造出的心灵世界可说是超生再超生,是心灵的心灵。所以这实在是伟大的题材。爱情故事多得不得了,可是真正使我们感动的,使我们在爱情之上看到神灵之境的,实在不可多得,而《呼啸山庄》是一个。

我很想向大家推荐一篇文章,弗吉尼亚。伍尔夫(1882—1941),一个英国女作家所写的一篇短文,题目叫《〈简·爱〉与〈呼啸山庄〉》。她把这两部作品作了一个对比,对比得很有意思。她说《简·爱》是这样一部作品,它非常qiáng烈地说我爱,我恨。而《呼啸山庄》说的是“我们,整个人类”和“你们,永恒的力量”。她说:《呼啸山庄》“有爱,但不是男女之爱”,那么是什么爱呢?我们将会分析,来证明她的观点。然后弗吉尼亚。伍尔夫说《简·爱》确实有非常qiáng烈的感情,但没有超出我们一般人的经验之上,还是一个比较常规的,现成的经验。而《呼啸山庄》是什么呢,是艾米莉“她朝外望去,看到一个四分五裂、混乱不堪的世界,于是她觉得她的内心有一股力量,要在一部作品中把那分裂的世界重新合为一体。”她已经把人类的正常经验全都打碎了,我们这些正常经验对于她来讲完全不能提供什么参照,或给她一个现成观念,这是一个破碎的世界——在她眼睛里面,她要重新组合。弗吉尼亚。伍尔夫还有一段话:“正是对于这种潜伏于人类本性的幻像之下而又把这些幻像升华到崇高境界的某种力量的暗示,使这部作品在其他小说中显得出类拔萃、形象高大。”这段话中最重要的两点:一是“人类本性的幻像”,二是“把这些幻像升华到崇高境界”。这是非常重要的两点。然后还有一段话说得很有意思,她说:“艾米莉似乎能够把我们赖以识别人们的一切外部标志都撕得粉碎,然后再把一股如此qiáng烈的生命气息灌注到这些不可识辨的透明的幻影中去,使它们超越了现实,那么她的力量是一切力量中最为罕见的一种。”她说可以识别的外部标志,就比如我们的五官,四肢,性别,种族,衣着,这种大家公认的普通的提供认识的资料,艾米莉都撕得粉碎,她看见的是人类本性的幻像,这是一些不可识别的幻影,而她注入了qiáng烈的生命力,使得这些玻璃样的幻影活动起来了,变成了可信的现实生活,但其实质已超越了真实。

我再谈一下《简·爱》和它的区别。《简·爱》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的作品,非常有影响,大家提到勃朗特姐妹总是提到《简·爱》。

倘若不是人物的严肃性,《简·爱》其实也是个美梦。简·爱和罗切斯特的爱情,那么奇遇性的,且又充满了哥特式的梦魇的悬念,阁楼上隐藏着一个疯子。这个故事可说为后来的很多通俗小说家提供了完美的蓝本。它的重要性其实在于简·爱这个人物。如果简·爱不是这么严厉的,不好看的,拘束于宗教的教义的,缺乏女性魅力的,如果简·爱是漂亮的,甜蜜的,妩媚的,和顺却遭受不公平对待而委屈的,那么就又是一个灰姑娘的故事了。举个例子。前几年有个电视剧,叫《爱你没商量》,很多人不喜欢,我曾经对王朔说,你们违反了一个通俗故事的原则,那就是创造了一个不招人喜欢的使人扫兴的女主角。

蛮好的一个女孩子,长得挺漂亮,很有前程,结果你让她生了病,眼睛瞎掉,又使她的性格变得这么丑陋,直走下坡路,结果人家那边那样豪华地结婚,你们俩在小屋里这样的结婚,这太不是美梦了,太违反群众的要求了。而简·爱呢,是这样一种形象,那么严格的,那么不委婉的,她的生长环境,从小的经历,都是非常严酷的,不存一点梦想的。但是终于有一点东西使冷峻的人生变得美好了,那就是她和罗切斯特的爱情,虽然百经磨折,但究竟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使这部作品保证了甜美的结局。弗吉尼亚说的没有超出我们一般人的经验水平,就是我要爱,我要不对任何人负疚的爱,不能违反我的宗教原则,我的良心原则,还有我的平等原则,因为你那么有钱,我没有钱,当我有了钱,你的老婆又死了,爱才能实现。这种爱的经验是优秀的,却是通常可以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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