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我现在就要开始讲《巴黎圣母院》。大家一定看过这本书,至少是看过它的电影。我觉得电影是非常糟糕的东西,电影给我们造成了最浅薄的印象。很多名著被拍成了电影,使我们对这些名著的印象被电影留下来的印象所替代,而电影告诉我们的通常是一个最通俗的,最平庸的故事。《巴黎圣母院》流传得非常广,说的就好像是一个美女和怪shòu的故事,1百多年来,有多少美女和怪shòu的故事?是不是就是从这儿演绎过来的?电影特别善于把名著平庸化,大众化,变成一种可使大家广泛接受的东西。不知道当这个故事弃下了怪人和美人的情节以后,会不会使大家乏味,可我还是请大家暂时地忘记一下这个家喻户晓的故事,重新开个头。我想首先我要着重的说明一个章节,这就是为巴黎圣母院专门辟出的一个章节,它描述了巴黎圣母院,这是理解整个小说的一个重要的前提。

这一章节,雨果建筑专家式地对圣母院作了描述。我想简略地叙述一下。首先,作家提到圣母院建筑的时间,从查理曼大帝时奠基的第一块石头,直到菲利普·奥古斯皇帝添上的最后一块石头,经过了3百多年。在这3百多年间,圣母院经历了很大的变化,造成变化的原因,主要来自三点:一是时间的原因,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所有的东西都在陈旧下去,无可阻拦地陈旧下去,还有一些巴黎城市的变化也会使它产生变化,譬如他特别描写了圣母院的前墙。那前墙是非常之宏伟庞大的,其体积是可以把人们吓住的,有一种威慑的力量,而在长达3百来年的时间里,旧城区不断地把街道扩展,抬高,提升了地平线,所以说前楼原有的十一级台阶,慢慢地就拉平了,前墙的宏伟性就不那么显著了。你们可以想象,如果一个门楼前有十一级台阶的话,墙会是多么高大,现在由于旧城区的发展使地平线提高,把台阶弄平了。这是时间的变化,但作者也承认时间在使圣母院损失的同时也给它增添了一些东西,增添了一些苍老的感觉,它的墙壁不那么崭新了,它的建筑有了时间的痕迹,使它变得很有阅历的样子,这是第一个原因,时间的原因使它变化了;第二个原因是政治和宗教的改革,我现在完全撇开欧洲和法国的历史,只看这本书,这本书告诉我,这3百年里发生了很多宗教和政治的改革,改革不断地冲击这座圣母院,包括把它的偶像统统砸烂,关于宗教,我们简单的知道一点,天主教是重视偶像的,基督教则是不要偶像的,当基督教冲击天主教时,自然要砸烂偶像。每一次政变和革命,那些伟大人物的雕塑便被砸毁一通,这是宗教和政治的原因,使它3百年内发生的变化;还有第三种原因则是艺术的原因。文艺复兴以后不断地产生新的艺术,新的流派,这些也逐渐地使其变化,使之变得风格杂糅。巴黎圣母院就是这样一种情景,首先我们知道它经过3百多年的时间建成,第二,我们知道它经历了三个原因所造成的变化,使它从开始到最后面目全非。

接着作家着重谈了圣母院的风格,其中涉及到很多的艺术知识,我也不细说了。总之圣母院的风格是很不统一的,它不属于一种类型的。

它不属于古代的那种很神秘,很幽暗,很低矮,提醒我们神权和军国主义的那一类建筑;它也不是那种市民气息的,很自由,很大胆,想象力丰富奔放的那种。它是一个多种东西掺杂糅和在一起,一种过渡时期的建筑。比如它的小的拱门尖顶,已经非常接近于哥特艺术,很jīng致;可它的底柱且是极古典式的,又把人们拉回到6百多年前,它的体积和重量都是非常伟大,非常古典主义的。所以巴黎圣母院是一种岩层,是历史和文化积累起来的沉淀,通过它可了解到许多的东西。

它的圆形的拱门是罗曼层,是最古老的层,接下来它的尖顶是哥特层,再接下来它的柱子是文艺复兴层,它向我们展示出文化的积累和艺术的积累过程。当描写了它所有的变化之后,最后说道:“尽管外面是千变万化,可是它的内心还是古典的。”不管怎么,巴黎圣母院依然保持有永恒的次序和一致。比如说小礼拜堂、大门道、钟楼、尖顶、塑像、彩绘的大玻璃窗、圆花窗、阿拉伯的花纹、齿形的雕塑、柱子、浮雕等等,这一切只是排列不同,外表不同,可它那种严谨的秩序永远不变。所以经历了这么多的摧残或者改革,经过那么多时间的磨炼,它就像一棵大树一样,叶子每年都在落下来,可是树gān永远是一个。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我想我们应该把前提都搞清以后再分析它的故事的结构。

说完了圣母院的建筑之后,还有另外一个也是前提性质的章节,这是一个往往被忽略的章节。有一天,国王的御医带来一个奇怪的长老,到巴黎圣母院探访副主教——克罗德神父,他们谈到了许多关于世界的奥秘,像星相之类带神秘色彩的东西,克罗德提出世界发展前景的一个预言,他右手指着一本书,左手指着圣母院,眼光从书本移向圣母院,说:“这个要消灭那个的!”接下来就有整整一节阐述克罗德的理论,这理论是说印刷术终究要消灭教堂与建筑术。他说怎么会有建筑的?当人类有了沉重的记忆,这些记忆像负担一样压在人们肩上,人们很想将它们卸下来,用一个可见的,又最容易做到的东西记录它,那么就是,用一块石头,砸在地上,这便是纪念碑。古代人就是用石头来记录自己的思想,朦朦胧胧的思想,石头就是建筑的第一个字母。然后慢慢就开始有了单词:石头堆叠起来,成了坟墓,墓室,石头堆砌的简单的石棚,记载我们记忆的手法和方式就复杂一点了。再接下来就开始著书了,就是建筑,有了各种各样的建筑,巴黎圣母院就是其中之一。这是一种比较可靠的东西,比草稿可靠,他说一张草稿,一个粗bào的人,一次发火就可将它毁掉,而一个建筑要毁掉它,必须要有一次社会革命。可是建筑还不足够牢靠。不是吗?前面说了那么多关于巴黎圣母院的变化,就说明建筑要抗拒时间和遗忘也是不容易的,也是不断被埋没,然后慢慢变成意义含糊的岩层。那么现在有了一样东西,比建筑还要可靠地记载我们人类的记忆、经验、思想、情感,这就是印刷术。它可把思想广泛地传播,使我们的思想变得像鸟儿一样在飞翔,像空气一样,谁都无法把它灭绝。他觉得印刷术是种神奇的东西,有了它以后我们人类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思想,所有的转瞬即逝的东西,都可留下来了。这是又一个很重要的前提。

现在我们可以直接地谈到《巴黎圣母院》的故事了。关于这故事,我也想给它作个简单的定义:这是一个神灵的故事。一个神降生于凡间,受尽折磨的故事。这故事中有两个主角,一男一女,卡西莫多和艾思米拉达。这两人我们是很熟悉的了,电影里,歌舞里都出现过他们的形象,尤其是卡西莫多已作为一个专用名词,表示一个人的丑陋。

我想先将这两人作一个简单的描述。卡西莫多第一次出场是在选举“愚人王”的活动中,在一个六角形窗孔,就像苏州园林中镂空的窗,让最丑陋的人露面。许多丑陋得可怕的人,一个接一个亮相,最后出现的一个把所有的丑都盖倒了,就是卡西莫多。这一个人的丑是怎么样的丑呢?他的眼睛被一个大瘤遮住,他的牙齿像城垛一样参差不齐,他的下巴是开叉的,他是驼背,他的腿也是瘸的。总之,他是一个勉qiáng接近于人形的一个人,只能说他勉qiáng接近于人形而更像一种shòu,就是这么一种古怪的样子,但他的丑里面有种骇世惊俗的味道,所有的人都会被他吓住,惊住,他有种力量。作者这里有句话:“对于那条希望‘力’也能像‘美’一样能导致和谐的永恒法则来说,他可算是一个特殊例外了。他的这种力量违反了我们古典的关于力的原则,我们认为力也是一种协调,高度的协调产生力,而他是绝对的不协调,而他确实有力感,他是一种力达到极致,或者说协调达到极致后发生的反应,反动。他极其丑陋,惊心动魄的丑陋,是种非凡的形象。他确实丑,可正是因为他的丑,他一点都不落俗套。他的生平也别出一格,1467年(雨果叙述的是15世纪的古老的故事),复活节的第一个星期日的早晨,早弥撒以后,人们在圣母院左厅前廊下,一个雕花木chuáng上发现了这孩子。这木chuáng是专门放弃儿的,谁家有弃儿,就放那儿,会有善心人把它领走,这孩子就在那儿被发现了。这孩子丑陋得惊心动魄,人们都不敢去接近他,是一个年轻的神职人员,年轻的神父克罗德带走了他。克罗德带走他是出于一种私人的原因,用为他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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