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哲合忍耶稍事养息之后,曾由西府夫人策划并实施过一项营救的行动。西府夫人乘一辆骡车进城,让一名教徒去温家带他。可是当马进城走到骡车前,一见是她,转身就走,营救就此落空。为了在暗中保护照顾他,哲合忍耶在温家附近开了一个小店铺,每见马进城进店,便把一迭钱放在案子上,他有时全部拿走,有时只取几枚。过了几年,他不再来了,人们便知道他死了。这是光绪十五年,马进城25岁。是一代受rǔ受难的教主,张承志写道:“由于有了他,哲合忍耶便不仅有了血而且有了泪。”他还写道:“由于他的悲剧故事,哲合忍耶终于完成了牺牲和受难两大功课。”这就是在他死后追认的教主马进城对哲合忍耶的贡献与作为。人们至今没有忘记他默默承受苦难的日月。

如今,每年都有从各处山沟走出来的哲合忍耶回民,走进开封,当年的汴梁城,在人声鼎沸的公园里,找一个地方,跪下,脱了鞋,点香,致礼,诵经悼念,然后,摘掉头上的六角白帽走进人群。

哲合忍耶是在第七代教主马元章,即沙沟太爷的光yīn里步入了近代史。在同治年间的起义中,云南东沟出了一个叛徒,名叫马现,率领清军灭了大东沟。东沟寨子里有一条7里长的地道,一位回民将领便由此实施了逃离的计划。马元章就是在此逃离的行动中,换了汉族装束,率领亲从们成功地逃出的一例。从此教内便有了著名的故事:“十八鸟儿出云南。”十八是指当时马元章正是18岁。出了云南,再出四川,最后进人张家川谷地,开始了复教的大业。在汴梁开店保护马进城的,也是他,他一共守了13年。同时,他还主持营救马化龙家族的另一名男孩马进西,在流放途中,打死解差,背着孩子穿过青纱帐,渡过huáng河,最终在杭州藏身。就这样,马元章以张家川一隅为根据地,悄无声息地在一切哲合忍耶旧地展开了秘密的复教活动。他壮大了势力,以他的权威,将这个见惯鲜血的被迫害教派劝导走上和平的宗教道路,使之发展到了它的全盛。它谨慎地对待外界,虔诚于苏菲功课,严格教派组织,与官府达成默契礼让,双方放弃bào力。此时马元章在张家川道堂,可说广jiāo三教九流,迎送八方来客。而在这盛世的顶点,便是震惊西北的“沙沟太爷进兰州”。在一篇教文《进兰州》里,描绘了这个壮丽场面:“官员百姓上万人,众人踏起的尘土遮盖了太阳的光辉。”然而,我们必须注意到这一门中的微妙的矛盾。

张承志在以极大的热情写下马元章的业绩和哲合忍耶的盛况时,他并没有忘记对马元章向官府的妥协作一点辩解,他写道:“哲合忍耶可以放弃bào力但决不放弃自己对于官府的异端感”,他也没有忘记在这民国初年的政府,也许是将哲合忍耶作为反清的盟友而接纳了他们。

但他还是qiáng调:“这里确实含有不可思议的神秘。”于是,不管怎么样,张承志是不能放弃进兰州这个宏大的场面,它使张承志的心灵世界有了最高点,用他的语言说,就是“上限”的景观和完成。一句话:“人道,就这样顽qiáng地活下来了。”现在,我想我可以回答先前的那个问题,就是这一部彻头彻尾叙述教史的书为什么不是历史,而是小说。我的理由有这样几条:第一,是因为作者处理历史这一堆材料的特殊的方法论。如张承志自己坦言的:“正确的方法存在于研究对象拥有的方式中。”所以,他又接着说:“我首先用5年时间,使自己变成了一个和西海固贫农在宗教上毫无两样的多斯达尼。”他认为这是历史学的前提,并且qiáng调这在学院里是不被认可的,从而,确立了他反学院的立场。他提出,真正的历史学,“它与感情相近,与理性相远”。他qiáng调对待历史应以感性的,个人的,心灵的方式,他甚而更进一步否认“历史学”这门学科,说:“回民们在打依尔上,在拱北上,一次又一次地纠正着我,使我不至于在为他们书写时,把宗教降低成史学。”我们也已经看到,张承志在《心灵史》中正是这样言行一致地,将他情感的方式贯彻到底。

第二,是他极其个人化的价值观。讲述完这七门教主的历史,我们大约可以基本了解张承志的这个心灵世界的内容,那就是对牺牲的崇尚,对孤独的崇尚,对放逐世俗人群之外的自豪,以摒弃物质享受、追求心灵自由为自豪、为光荣……这使他选择了被称为“血脖子教”的哲合忍耶为他小说的故事。并且,使他醉心的场面都是牺牲。他将哲合忍耶的魂定为“悲观主义”,他还将哲合忍耶的信仰的真理定为“束海达依”,就是“殉教之路”。哲合忍耶的被弹压,被排斥,所占弱势位置都是被赋予qiáng烈的jīng神价值。“手提血衣撒手进天堂”——是为其最肯定,扩张,发扬的情状。他在哲合忍耶的历史上寄托了他纯jīng神化的价值观,完全无视无论历史也好,宗教也好,其存在的现实内容,他说:“几十万哲合忍耶的多斯达尼从未怀疑自己的魅力,他们对一个自称是进步了的世界说:你有一种就像对自己血统一样的感情吗?”《灵史》所以是小说的最后一条理由是由叙事者——“我”的存在而决定的,我宁可将“我”看作是一个虚构的人物。这个“我”,不仅讲述了哲合忍耶的故事,还讲述了他讲故事的情景。他虽然笔墨不多,但却没有间断刻划描绘“我”。他描绘“我”是“久居信仰的边疆——北京城里的我”;“我偏僻地远在北京”,等等,都是将“我”描写成一个边缘人,然后如何走入信仰的中心——哲合忍耶。

这就是在关于哲合忍耶的全部叙述之后的叙述,也就是“心灵史”所以命名的由来。

现在,我想我已经说明了我的理由。那么,大约我们也可以了解,《心灵史》的心灵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关系是怎么的一种关系,我以为是一个较为单纯的关关系。哲合忍耶几乎原封不动地成为创作者的建筑材料,而终因创作者的主观性而远离现实,成为一个非实在的存在。

我所说的“非实在”里绝对没有贬意,如同以前说过的,它是心灵世界的特质。

第四讲 《九月寓言》

今天讲《九月寓言》,作者是张炜。这是个寓言性质的故事,形式上接近童话。但这个童话世界和我们的现实世界不是直接对应象征的,它是另外一个世界,完全独立的一个特定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

再复杂的东西其实也是可以用一句话来表现,《九月寓言》实际上是一个跑和停的故事。它发生在一个村庄,名为“小村”。小村是从很远的地方迁徙过来的,不是那种土生土长、有着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历史的村落,这是一个外来户组成的村庄。小村的居民被周围的人歧视。周围的人给他们起了个名叫“廷鲅”。书中注解说这是一种剧毒的海鱼。所有的人都“廷鲅廷鲅”地这么叫他们,显然是一种蔑称。

我怀疑这是“停吧”的谐音。因为这是一本寓言,张炜特别标明了它是《九月寓言》。我为什么把《心灵史》和《九月寓言》作为我开始讲的两篇?因为它们都给我证明我想法的一种方便。它们具有一种简单化的形式。《心灵史》的简单在于它使用的是现实世界原封不动的材料;《九月寓言》的简单则在于它具有着神话的外形,显示着“好小说就是好神话”的定义。就是说,假如我们称现实世界和心灵世界为此岸和彼岸,那么它们在这两岸中总有一岸是呈现原始状态,这使我们在初步进人时可轻松简便一些。好,话再说回来。“廷鲅”我认为是“停吧”的谐音,它表明了小村是一群外来人奔跑过来以后停留的状态。我们再来看看小村的生存环境。小村是在平原上,有着一望无际的红薯地,小村的人就是靠红薯来维持他们的生命,一代又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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