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张承志对他的评价中有一句话是说得很悲壮的,他说:“由于命定的悲剧,圣战和教争都以殉死为结局。留下来的事业,永远由选择了心灵痛苦的生者来完成。”他把死者说成是幸福,而生者是心灵痛苦,就此我门可稍稍窥见这个《心灵史》的心灵世界的面貌。

然后就是第三代圣徒出世,第三代圣徒叫马达天。这位圣徒维持大业的时间非常非常短,一共才6年,但是在哲合忍耶历史上是很重要的,它是一个承前启后的时期。这时候的哲合忍耶没有公开的寺,没有庙,没有一个他们可以做礼拜聚集的地方,看起来哲合忍耶已经完了,已经被斩草除根了,但是有两件事情表明着哲合忍耶没有死,还活着。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呢?就是当平凉太爷病重时,他们开始实行了一种新的规定,原来教徒们都是要留须的,他门认为这是一种圣徒给予他们的圣形,很神圣的一种形象,而这一次大惨,则正是被诬告为“耳毛为号”而以其标志捕杀镇压他们的。所以一方面是为了保护自己,另一方面是要把这种仇恨铭刻下来,他们从平凉太爷将死时,开始把须全都剃掉,光脸。在他们来讲是很痛心的,因为把圣须剃掉了,所以他们称作“剃须毁容”,他门觉得人的容貌就此毁掉了,可他们必须这样。这个“剃须毁容”是在马达天的时代正式流行、保留了下来。第二件事情则是他门还在悄悄地做着打依尔,没有地方,也不能公开号召大家,他门就立出一个暗号:打梆子。在那些偏僻贫困的村庄里,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听到了梆子的声音,千万不要以为是在敲更,那是在召集教徒们去做打依尔。不能大声地诵念,就默默地坐着。在马达天的时期,这两件事情证明着哲合忍耶没有死。这一个教主是很谨慎、很忍让的,他能委屈求全,看起来似乎比较软弱。这时候形势平静了,最残酷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家有点乐而忘忧,说咱们应该盖房子,应该盖寺庙了,没有一个寺庙集合嘛。马达天觉得这样做太兴师动众了,会招来大祸,心里感到很不安,但因为呼声非常高只能同意。大兴土木造房子,果然惊动了官府,结果把马达天抓进去了。关于马达天的入狱报,却有一个美妙的民间传说。是说在新疆那儿有一个教徒,他挑了两个非常非常大的哈密瓜,从很远的新疆往甘肃送过来,一路上过了很多关卡。其中一个关卡的两个清兵说,你这瓜那么好,能不能给我。他说不行,我有用。清兵说你这瓜要gān什么。他说我的瓜要敬上。清兵说你的上是谁。他说我的上是教主。

一下子就bào露了马达天。这是个民间传说,但哲合忍耶到今天为止好像更认可这个民间传说。我觉得这个传说反映了一种安定和平甚至兴旺的背景,走那么远的路,一个教徒,扛着两只瓜送给马达天。但是他给马达天带来的是恶运,马达天被捕了。对马达天的判决是流放,将他流放到黑龙江。、他的12个门徒,自愿地陪着他上路,带着他们的家属。于是壮烈的一幕诞生了。马达天乘着木笼囚车,他的12个门徒以及他们的家小步行尾随着他走向了黑龙江。

第四代圣徒名为马以德,因其归真于于四月初八而被称为四月八太爷,他是马达天的长子,他是在父亲的流放途中,接受传位。这一辈的光yīn是32年,是哲合忍耶历史上的第一个大发展时期,称为“第一次教门的复兴”。马以德是一个积极于行动的人,他四处奔走传教,将失散的民众再集合起来。由于前两辈圣徒的隐忍,哲合忍耶保存了一定的人数,这是他所以能集合起教徒的基础。并且,因为血统的关系,他也具有先天的号召力。同时,为要使民众更信任他是“真的”,他极其重视自身修养,施行严格的苦行。他qiáng化了许多宗教细节,比如说严格宰牲规定,哲合忍耶用于祭祀的jī羊牲畜,宰前必须栓养喂食保证洁净与肃穆。他就这样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进行复教,渐渐恢复了信仰,并且重新建立了完整的哲合忍耶体系,比如导师“穆勒什德”,地区掌教者“热依斯”,村坊中的清真寺开学“阿訇”,教众“多斯达尼”,这样一级级的组织。他有所创见地把“打依尔”的形式化进日常的劳动,使真主与人们无时不在一起,无处不在一起。例如打麦的劳动,书中摘录了一段史传的原文:“在打麦场上,他们排成两行,面对面地打。一行人整整齐齐地,把连枷打在地上,同时就高声念‘俩依俩罕’。脚也随着移动。另一行人又整整齐齐地打一次,同时念”印安拉乎‘。脚又动一动。“马以德为哲合忍耶做了许多富有建树的工作,但同前三辈导师相比,他没有得到那种完美的牺牲的结局。他是哲合忍耶第一位寿终正寝的导师。如书中所说:”他没有获得殉教者的名义和光荣,而哲合忍耶获得了全面的复兴。“以此种观念来看,马以德则是以另一种方式作出了牺牲。

第五代尊师马化龙,即十三太爷,可说是生逢其时,他经历了一个壮烈的时期。在这一个时期里,哲合忍耶的奋斗与牺牲是在前所未有的广阔的背景之下展开,照张承志的话说,便是:“哲合忍耶第一次不孤独。”在太平天国的革命之中,涌现了三位回族之子,这三人是云南的杜文秀,陕西的白彦虎,还有哲合忍耶的十三太爷。起义的烽火遍地燃起,回民如同cháo水一般涌来涌去,cháo起cháo落,最终总是以牺牲为结局。同治年间金积堡的战斗是一场残酷的决战,据称,清军使用了“机关pào弹”,作者猜测大约是左宗棠用四百万外债采买的欧洲新式军火。这一场战斗持续数年,城被围困,饥饿中已经有人相食者,并且时刻面临着血洗的屠城之灾。同治九年十一月十六日,十三太爷自缚走出金积堡东门,请以一家八门三百余口性命,赎金积堡一带回民死罪。在这株连殉身的三百余人之中,却奇迹般地保留了一条性命,那就是他的妻子,人称西府太太。似乎也是一个神秘始前定,要为哲合忍耶留一线命脉。这位太太是一个汉人,在一次回民进攻武城时,十三太爷在逃亡的人群中,与一个女人撞了个满怀,后来便娶了这女人,唤她作西府太太。当哲合忍耶退守金积堡时,十三太爷对她说:“你把所有传教的凭证都带上,金积堡破了,你就说,当时是我依仗势力霸占了你。”最后,西府太太果然被释放,她带走了八个箱子,其中四个是传教的“衣扎孜”——衣钵。

同治十年正月十三日,左宗棠下令,将十三太爷提出官营,凌迟杀害。“十三太爷”这个尊称,便是由正月十三日殉教的日子而来,至此,十三太爷在狱中整整受酷刑折磨56日。从此,当教徒念辞到“万物非主,只有真主”这一句时,要连诵56遍。同时,“同治十年”也成了一个教内的代词,专指灾难的极限。而你们要注意,这恐怖血腥的一门,却被张承志命名为“牺牲之美”,他极其激昂热烈地书写这一篇章,使人感觉,一个被压抑几辈的理想,终于到了实现的时候。

我们从中可以了解《心灵史》的心灵世界的内容。

第六代圣徒马进城,尊称汴梁大爷,是在死后被追认教主的。他是马化龙第四子的儿子。同治十年,他只7岁,跟随受株连的族人走上流放的道路。他们是走向北京内务府,在那里将接受阉割的酷刑,再发往边地为奴。当流放的队伍走到平凉时,有位官吏有心想开脱他,问他究竟是不是马化龙的孙子。他一连三遍回答:“我就是马化龙的孙子!”此时此刻,他便不可脱卸地承担了他的命运。有一位在北京做官的教友,多方设法,到底无法使他免受阉割。后来,只能通融使他来到汴梁,在一个姓温的满人小官吏家作仆人,免于流放边地。温家待他很仁厚,甚至让他与自家孩子一起读书,在他死后,还为他缝了一件袍子送终。这是一个沉默而短命的少年,据温家的子侄说,他夜间不睡觉,不知在作什么。他的经名为西拉伦丁,阿拉伯文意即弦月,是转瞬即逝的新月。他身体衰弱,且心事重重,但却不肯从他的命运中脱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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