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枯云倒不怕,他虽是中国男子,却也不像中国男子。他的眼睛,样貌,天生赋予了他逃避这类盘查的优势。他在山西便拿定了主意,他要给自己伪造一个身份。
太原是座大城市,四方工整,老人嘴里都管自己个儿这城叫“北京”。北方的中心。
大城市里光鲜的地方多,那三教九流的场所更是不胜枚举。枯云在路上这么走了一圈,就被他寻到了一个三只手,那贼年纪还很小,鬼头鬼脑的,偷了姑娘家的银包,转身就溜。枯云跟着他,走走停停,左拐又右转,过了两座小桥,出了大南门,到了片棚屋区。城门里热闹,棚屋里头更热闹。枯云知道,这儿是见不得光的地头,是销赃所,这儿也是能让他顺利到达长春的地方。
山路上野物多,枯云这一路到太远,路上得空猎了两只灰鼠,卖去皮栈,换了不少钱。他用这些钱给自己弄了个假印章,假护照。一本意大利人的护照。他还自己写了封假公函,火漆烫印封在了一个羊皮纸信封里,这羊皮纸要价不菲,老板说了,意大利进口货,别无二家。临出太原,枯云跑了回书店,外文书店,看了好几份报纸,又买了本外文书,还去了趟百货商场挑了副眼镜,柜员说了,意大利最新流行,玳瑁框架,质地轻巧无负担。枯云笑笑,戴好眼镜,顺带置办了一架相机。还去铁匠铺,锯短了猎枪的枪杆。
如此这般,那两张灰鼠皮换来的钱也花得不剩多少了,枯云去太原火车站买了两张火车票,一张是他的,一张给他的马。猎枪他随身佩戴着。
火车上的氛围颇为轻松,也很舒适,枯云放心不下自己的马,动不动就要跑去货车车厢里瞅瞅。运活物的货车车厢里有狗,有猫,还有蹲在鸟笼里的八哥。狗和鸟见了人就发人来疯,叽叽喳喳,吠叫不止,枯云的马安静,一个响鼻也不打,见到他,眼睛眨了眨。枯云叹气,苦笑,摇着头看它,摸着它的鬃毛,在它脚边坐下。地上有些干草,枯云抓起来些喂马。这草也是他从路边扯来,带上火车的。
人座的车厢环境优渥,起码上来说,是不用吹冷风,受这份两面贯通的寒气的。但枯云不回去,他和他的马待着,饿了他去餐车吃碗面条,或是买个包子,吃完他就又回来。
去北京路上可不止一个晚上,跟车的列车员见到枯云好几回,还开他玩笑:“先生,您这马不能给您丢了,您啊就回车厢里坐着吧。”
枯云笑了笑,列车员说了句:“怕是听不懂中国话的。”
枯云没响,上前和列车员握了握手。
列车员浑身一哆嗦,脸上挂着僵僵的笑容:“您这手冷的,好吧,您就在这儿宝贝着您的马吧。”
枯云笑得更开,样子傻乎乎的。他就这么一路冷到了北京城,到了北京,他也没去别地闲逛,直接买了火车票,这下把那两张灰鼠皮子的钱全给用光了。一分不剩,候车时,他肚子饿得咕噜叫唤,还是一个拖家带口的大娘看不下去,分了他半个玉米面窝窝头,两块酱萝卜菜。
“你到哪儿去?”老大娘比手画脚,她看到了枯云膝上的外文书。
枯云想半天,拿出了火车票,指指上头的地名。
“呀,去长春啊,和我们同路。”老大娘笑呵呵瞅枯云,“你去干啥?”
枯云又指指自己的相机。老大娘似懂非懂,又给枯云拨了两块酱菜:“吃啊,吃啊,多吃点儿,瞅你瘦不垃圾的,这一身的皮包骨头,到了东北去可不得遭冰霜雪地的罪。”
开春了,北京的风却还是刺骨的,呼啦呼啦地捶打着候车室薄薄的玻璃窗户。
枯云没说话,揽紧了身上的大衣,光是笑。这一上火车,他就又去陪马去了。
他在山西打听到的情报确实没错,这出了北京,出了大河北,火车奔出山海关,列车员查勤的次数频繁了起来,有时甚至有荷枪实弹的黄衣服兵陪着。那士兵都不说话,也分不清是哪国的兵。
枯云被赶去了普通车厢,马是不让他陪了,列车员和同行的士兵还仔细检查了他的马,马鞍还被他们用小刀划开了看皮子里头有没有藏东西。枯云想拦,没能拦住,只得回到人待着的车厢里。
火车到达盘锦站时,上来了一群日本人。枯云从车窗里看到,那是一群日本军人,枪杆子高过人脑袋,步伐统一,目视前方,五官全都是绷紧的,皮靴踩得咔哒咔哒地响。为首的军官人还很年轻,皮肤白,眼睛细长,仿佛是白面团上掉了两片柳叶片,该生嘴的地方,用蜜豆沙抹了两道。
日本人一上车,车厢里的气氛骤然是冷清了,原先在讲话的大学生沉默了,看顾孩子的老人挺直了腰杆坐着,孩子也不闹了,痴痴地含着手指,抱紧母亲的胳膊。
枯云低头看书,轻轻翻过一页黄纸页。
日本人警惕,且多疑,上车之后那位军官亲自检查了每位乘客的身份证件和车票,并且询问了他们出行的目的。军官会讲些中文,身边还有一个翻译,剃了日本式的分头,是个容易出汗的中年男子。
到了枯云这节车厢,到了枯云的座位跟前,军官看着枯云的证件,眉毛成了高低眉。
“你的,是意大利人?”
翻译鼓着眼睛也去瞅枯云的护照本子。枯云眨眨眼,说了句外文。
他在太原现学的,是意大利人的意思。
他又说:“我的母亲是中国人,我会说一些的。”
翻译看看他,又看看军官,军官笑起来:“记者?”
“意大利人民报。”枯云说。
“你去新京,做什么?”军官问,笑容不减,是带点阴森和狡黠的笑容。
枯云说:“写报道,意大利在埃塞俄比亚获得了胜利,日本在中国东北获得了胜利,是有共通性的。”
这句话对于军官似乎比较难理解,由翻译交待。军官听后,很是愉快,他交还了枯云车票和证件。到用餐的时候,还特意派了翻译请枯云去餐车共进晚餐。
枯云没有拒绝,他甚至大快朵颐,饱餐了一顿。
军官问他:“你很饿?”
枯云说:“好吃。”
军官又问他意大利国内的情形,枯云说:“很久没去了,我常在中国。”
他也稍微提了下米兰,报社的情况,这些全都源于玛莉亚给他写的信。饭后枯云在餐车煞有介事地给玛莉亚写信,他写得很潦草,很快,让自己的字看上去像意大利文。军官在边上看着,问他要寄去哪里。
“埃塞俄比亚。”枯云说,“我的一位同僚在那儿,女同僚。”
军官笑了笑,他说可以代枯云寄信,枯云婉拒了,道:“我希望这封信能带上新京的邮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