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云 下——ranana【完结】(45)

2019-06-14  作者|标签:ranana

翻译代为转达了他的意思,军官点点头,说:“你们帮助埃塞俄比亚人民进步,我们在这里帮助中国人进步。”

“让皇帝重新当皇帝也是一种进步吗?”

“这是新京人民的意愿,我们遵从他们的意志。”军官眯缝起眼睛说起了他们的大东亚共荣圈,侃侃而谈,说起他这次带的是一支工程兵,要去新京建设军事,发展钢铁工业。

枯云听得意兴阑珊,半夜里,他趁这个军官去上厕所时,爬上车厢,从车窗外翻进他的车厢,翻看了他的随身物品。他找到了几封信函,日文的,他看不懂,只好又放回去,军官的这间单人车厢里挂了张地图,那上面既有中文字又有日本鬼画符。借着月光,枯云看到有一处地标被画上了一个红圈。那地方叫做茂县,靠近沈阳。

他记下了这个日本军官的名字。柳生四郎。

火车过了沈阳站之后,枯云就下了车。这时柳生四郎还在睡梦中,枯云便烦请那翻译代为转告,他临时起意,想去沈阳看看,看看大日本帝国统治下的东北到底是多么富强。他牵着自己的马走上月台,隔着窗玻璃,那柳生四郎还来和他挥手告别。枯云笑笑,站在月台上没有立即离开,直到火车再度发车,他才带着马儿离开了。

一出沈阳车站,他便与人打听茂县怎么去。他问的是个赶车的老大爷,老大爷给他指了路,茂县离沈阳不远,骑马一个白天,一个晚上也是能到了。

末了,那老大爷还说:“你去茂县干啥?”

枯云问道:“去不得?正打仗?谁打谁?”

老大爷打量他,说:“小伙子,劝你一句,是非之地,不去为妙。”

枯云拜谢他,跨上了马,二话不说,奔茂县去了。是非之地才妙,他要投身的就是这是是非非里。

然而茂县的是非纷扰,枯云在路途中却并未有体验的机会,他所体会到的只是沿途的寂静,荒芜和辽阔。漫山的雪还未完全地融化,将将露出了一点黑土地的边缝。山野间极罕有地能看到几户农家,枯云身上带的干粮吃完了,就去找他们讨点吃的,农户们有的热情,自家现熬的小米粥,现蒸的红薯白薯,分他一大碗,一块儿呼噜呼噜喝热粥,有的不爱招惹人,闭门不理。枯云就只好去沟渠里找水喝,解解渴,压压饿。

这一路上都是很平安的,也有些出乎枯云的意料。他没见到日本兵,国民军,打游击的红军更是提着灯笼也不见。倒是遇到过赶车的百姓,有的是拉了玉米棒子去城里赶集,有的是载着驴去给别人磨磨,每逢枯云问及他们茂县还有多远,那些人总是先用诡异的眼神在他身上逡巡上好一阵才告诉他。

不远,不远,再翻一座山就到了。

不远,不远,再走个十里地就到了。

不远,不远,瞅见那棵大松树没有,过了那条道儿,往东拐,打直了走就到咯。

一个牵着毛驴的大脚老汉和枯云说。枯云谢谢他,老汉正有闲工夫,坐在路边,拍打着水烟袋子,看着枯云,说:“城都死了,你去干啥?”

枯云转转眼珠:“我姑母在那儿的,我和姑母很亲,分离了好长时间了,惦记她。”

老汉望向茂县的方向哀叹:“人喏,怕是不在咯。”

“那里打过仗?”

老汉不语,枯云往周围看了圈:“这里倒安静,比新京还安静。”

老汉眼神一闪:“你打新京来的?”

枯云模棱两可地回话:“那里是不太安宁。”

老汉收起了水烟,没再和枯云多讲一句话,赶着自己的小毛驴就走了。

枯云回到马上,一夹马肚子,眨眼就到了松树前,他往右手边——东面,太阳升起的方向,一张望。茂县,就在他的正前方。

一片开阔的白雪地上矗立着一围灰黄色的土城墙。那城墙已是千疮百孔。阳光撒下来,丰沃的雪地仿佛一片沼泽。

沼泽的中央斜斜插着一面脏污的旗子。枯云胯下的马儿踏到了旗面上,枯云听到声响,牵住了马,下去从马蹄下扯出了这面旗子。

一面青天白日旗,四角早已烂成了丝絮,被雪泡过,又被枯云拿到阳光下一晒,立马滴出了几滴水,顺着几道褶子,旗面贴着旗面,湿漉漉地紧成了伞形——一把收起来的伞。

枯云将旗放回原地。他也不骑马了,手里将缰绳绕了好几圈,往那破损的茂县城门走去。

城门洞开,破转烂瓦堆了一地,偶尔还能见到些破烂衣服,破洞鞋子,地上能捡到弹壳,还能捡到一顶凹陷的钢头盔。

县城里也是破败的,显然经历了一场劫难。这时,枯云身旁的马儿嘶鸣了声,往后倒退了几步,枯云忙安抚它,寻找起惊扰了它的东西。那是不远处,一间房顶整个塌陷下来的草屋里的一只小狗。肚子撑得老大,都快贴着地面了,它在废墟里嗅来嗅去。

枯云挲着马背,继续向前去。除了那只母狗,他还没在茂县里见到别的活物。

“死城……”他呢喃,“确实是死了的。”

城里还有尸体,脸被不知什么野兽啃去了一半,身体也不完整了,很多具这样的尸体横在路上,屋子里,有的挂着,有的仰面躺着,脸上缺少五官,只有四个大窟窿。身上盖着雪。

他们身上的肉已经臭得熏天,狗路过了都避开。

枯云稍微检查了两具这样的尸体,他认出了日本兵的军服和国军的军服,还有些就都是平民了。城里似乎搞过地雷战,有一片土地全都被炸翻开了,拱裂了起来。那周围的尸体最多,不光是有平民,日本兵和国军了,枯云甚至在里面看到了一具洋人的尸体。

那洋人的尸体还算完整,他的左腿被炸飞了,浑身发紫,脸上手背上全是尸斑,嘴巴大张着,眼睛也圆睁。他的瞳仁是湖水一样的蓝色,而他的眼白已经发黄,浑浊。

枯云拿起一根树枝拍去一点积雪,戳开他的衣服,正想凑近过去看看,边上的平房里忽地传来阵响,仿佛是谁在踩着碎玻璃。枯云的马又躁动起来,枯云只好将它系在了附近的小树上,自行去那间平房查看。

茂县的所有房屋早已不设防备,也不具方便。枯云进了平房,先是问了声:“有人吗?”

没人回话,枯云往里再走了走。平房门前的一棵槐树倒在了围墙上,使得屋里的光线并不很充足。枯云几乎是在黑暗中摸索着行走。

卡擦卡擦。

他自己也踩到碎玻璃了,枯云低头看去,勉强看到地上有个小木碗,他又问:“有人在吗?”

依旧是得不到任何回应。枯云弯下腰,手才摸到那木碗,只听脑后咔地一声,枯云耳朵一动,一个转身,抄起木碗就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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