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有因【完结】(6)

2019-06-09  作者|标签:


  他这才慢慢悠悠收了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棉球与碘酒,细致妥帖的消了毒,慢条斯理得裹了个创可贴。
  杨子湄表现得就像经常包扎伤口的流亡者一样,丝毫不显生涩。比他们这些将来要做医生的准医生们都要专业。
  而他们,尽管经常操作动物,蟾蜍、小鼠、兔子、狗,却并不一定会有这么大的勇气,忽视别人的痛感把实验一以贯之的进行下去。
  人往往觉得不忍,不是自己忍不住痛感,而是见不得发生在自己眼前的、别人身上的痛感。
  路琢浑身的鸡皮疙瘩冒过一茬,从这一系列举动中嗅出了一种血浴江湖的味道。
  他现在是个安安心心在屋檐下做实验的乖学生,偶尔嘴贱,偶尔发牢骚,也会有忍不住要炸掉实验室的时候,但不出意外的话,将来至少在十年内,他会一直这样按部就班下去。他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不好,或许会无聊,但不会空虚。
  他渴望的是最接近真理的知识,而获取知识的过程注定是孤独无趣的。
  但今天发生的一切,进行到三分之二时,他的近乎最主流价值观的观念已经遇到挑战。
  世界那么大,知识再广再博,也只是一个在世界这本厚书里占得页码多了而已,它依旧是知识这一个章节的内容。
  杨子湄处理完毕,脸上露出一种可以称之为幸福感的神情,一双大眼睛也眯起来,弯下腰凑近那人脑袋,语气轻快的几乎飞起来:完了!我给你解释原因呀。
  谁想到那人刚得解放的手突然挥过来,生猛的在杨子湄的脸上狠狠的扫了一巴掌,那人待要揍第二下,就被身材彪悍的刘一鸣拦住了。
  杨子湄也不恼,捂着被打的右脸后退一步,显得特别好脾气的表示多一份理解的道:我要是你我也会这样的。其实是这样的,人对痛感天生有规避心里,如果将这种痛觉与某些东西联系起来,人就会下意识的厌恶那些东西。
  他特别帅气的打个响指:比如你原本特别喜欢吃榴莲,我会在你每次吃榴莲的时候逼你看《午夜凶铃》,然后你以后每次吃到榴莲都会想起恐怖片,渐渐的吃榴莲的满足感就会被恐惧感代替。慢慢的你就会恐惧吃榴莲,因为人的大脑的某个工作区域将榴莲与恐惧错误的联系在一起了。
  他又摊开手道:不过这么一次效果并不很明显,要巩固作用的话最好多来几次
  那人好像不尿他这一壶,从实验台上坐起来,十分不见外的收起堆在一侧的零钱,本着苍蝇腿也好歹是快肉的原则,哼哼唧唧道:什么鬼!告诉你小子,最好你说的是真的,不然
  路琢就十分好笑,那人即便是现在也依旧处于劣势,还敢口出狂言的威胁别人。
  出于临时的革命战友情谊,他接口道:不然怎样?现在,依旧分分钟搞哭你信不信?又虚张声势的抄起一旁的骷髅头作势要砸。
  杨子湄:他在掩饰尴尬,不用跟他计较。毕竟作为一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在几个社会主义接班人的手里吃亏很跌份儿啊。
  那人许是被戳破心事,瞪了杨子湄一眼,小跑给溜了。
  不过跑的太匆忙,衣角勾住了铁质实验台的边角也没拦住他的去势,那从中间关闭的实验台突然被掀开了半面,人倒是没影了。
  原来那实验台是空心的,盖面用一个钢制的环紧紧套在一段弧形轨道上,平时可以沿着弧形轨道将盖面滑到实验台的两侧。
  里面露出红蓝白条纹的劣质塑料袋。
  杨子湄表情渐渐变得不再那么淡定了,眼睛顿时瞪圆了:那是什么?!

  ☆、专业

  张白、刘一鸣、于炎做为在周末早晨七点就被路琢叫起来看热闹的猪们,脸没洗牙没刷估计棉鞋里袜子都来不及穿张白甚至直接在睡衣外面裹了过膝羽绒服看完热闹以后,纷纷表示臣妾要睡回笼觉,潮水一样来了又离开了。
  路琢对方才还特别权威得飞起的杨子湄这会儿的表情哭笑不得,那可是抄着刀子就敢往人手上扎的主,这会儿瞪着红蓝白条纹劣质塑料袋,表现得像个无懈可击的胆小鬼,心想风水简直是以光速轮流转的。
  他从一旁的纸盒子里拽出一副蓝色手套,又递给杨子湄两个医用口罩,示意他戴上双层,慢条斯理道:在解剖实验室的,除了尸体还能是什么?
  杨子湄好像这会儿身体感官才休假回来,觉得这屋子里有种冷藏室一样的阴寒,静静的空间里有机器运作的嗡嗡的声响,室内在靠近天花板的侧面墙壁上打了四个窗子,在北风咆哮的冬季竟然个个都大敞,与靠走廊那边的大窗台给灌进来的白毛风开了个对堂。
  路琢从实验室奔下来去堵那变态的的时候,是脱掉棉大衣,只穿了白大褂的。
  这会儿瘦瘦高高的往那里一立,虽然没有浑身颤抖,嘴唇却明显的冻得发紫。
  路琢身材在东北爷们儿的眼里属于娘们儿型的,肩膀格外端正但并不宽阔,锁骨在白衣的遮盖下桀骜不驯的叫嚣着存在感。他全身从脖子到膝盖都严严实实的合在白衣下边,精瘦的腰却依旧能从空空旷旷的衣服、被风一吹就紧贴在身上的外形下露出端倪。
  东北的医学院大部分都是这种情况,你想啊,利用自然资源么,实验室窗一打开,冷冻柜的控制温度就不用调的很低。这屋子的暖气也是不开放的,要保存标本嘛。
  杨子湄点头:这我能猜到啊。
  路琢带好手套,上手拉开裹尸袋的拉链,语气里不自觉得带了些优越感,决定闲来无聊给这小外行涨涨姿势,顺带小小的安慰安慰自己试验那边层出不穷的误差:我手下这具是我自己做过的,不过我沾了光,这标本是整个五个解剖室里保存的最好的了。
  一副完整的可以称得上真正意义上已经被扒皮抽筋过的男尸完整的出现在视野里,黄色的脂肪层,尸体略显暗色的外皮,白色的粗粗细细的神经像遍布人体的网络一样走形。
  标本的右脸被扒开,成一个扒了皮的石榴那样暴露出里头的内容,杨子湄可以直观的看得到整排牙齿和舌头。
  标本的脖子处有一块皮肤缺损,里面露出拇指粗的血管,杨子湄之所以能注意到这一点,是因为那里用麻绳结扎,在外侧留出二十厘米长的线头。
  躯体上横平竖直的皮肤切割线整整齐齐,竟然真的是扒皮。
  视线的尽头,被用作标本的人的脚上有一只脚被细细的解剖过,另一只脚还穿着一只黑色的袜子。
  路琢翻书似的把胸膛上分割过的皮层翻到身体两侧,露出皮层下排列整齐的肋骨和骨间成束丝的肌肉,手放在标本的第十二肋骨附近,手指抠近肋骨下,抬头征求意见的问道:要看看心脏吗?
  杨子湄突然冲到教室一侧的洗手池旁,干呕了起来。
  他戴着口罩,可那些奇怪的味道依旧疯了似的的往他鼻孔里钻,那口罩特别鸡肋。尸体上不仅有强烈的防腐剂的味道,还伴着尸油、腐肉的恶心味儿,他觉得自己的午饭可以省掉了,不,是一天的饭都省了!
  路琢用一种全地球懂中文的人都能听出来的假惺惺的语气,带些幸灾乐祸的问道:没事儿吧?
  又假惺惺的遗憾道:我们学院没别的宝贝,宝贝都在这棺材里了。来医学院怎么能不看看长长见识呢?你回校去就能吹牛皮
  这是路琢式的恶趣味。
  杨子湄赌气又自虐似的走回来,翻起眼皮看向连口罩都没带的路琢:看。
  饶是他做好了对气味的心理准备,心想内脏虽然没见过,但吃过啊,也还是没料到这样的情况。
  他只看见路琢显得偏薄的嘴唇邪气的挑起一角,然后招呼都不打一声,简单粗暴的把肋骨连成的前胸壁往上一掀,翻书页一样盖在标本的脸上。
  已经发黑失水的一团一团不明物体乖巧的窝在肚子里,根本没有某些图册上画的那样粉嫩的肉色和红蓝的动静脉。
  而他根本不知道心脏长这样!它表面走形的全是已经老化黑掉的血管,整个心脏萎缩成拳头那么大小,几个主要大动脉跟自来水管一样从内里延伸出来。
  几个长矛枪扎进已经腐败的苹果这种即视感特别强。
  左右两半肺叶都被分别沿着某种解剖途径各分成两部分,棉絮一样窝在心脏两侧。
  杨子湄瞬间觉得一年以内都不用吃肉了!
  然后他不负众望的再次冲向水池。
  路琢这次没再嘲笑。
  他垂下眼睫,微微抿着嘴,脸上看不出表情,动手一丝不苟的把标本恢复原样。
  他的许多留在本地念大学的高中同学都曾拜托他,希望来参观参观医学标本,大部分同学和杨子湄的反应都是一样的。
  可是每个医学院的同学都是这样一步步忍过来的。
  他们在解剖室将近零下十几度的寒冷里,吹着冷风,忍着戴两层口罩都拦不住的腐臭味儿,还有为此引起的对食物的厌恶,一刀一刀的分割头皮的六层结构。
  曾经有几次他们做完神经解剖,之后半个月没有再碰面条。
  但每次结束整整一天的解剖课,回到寝室一刷手机的新闻媒体,却还是被频频发生的医患矛盾打击的望而却步如果认真努力后的未来是这样的话,他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再继续下去。
  他曾经跟着他父亲在医院里裹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乱,他知道整个医疗行业的医师质量良莠不齐,确实有个别医生收回扣、要红包,但他依然相信至少是八成的医生,他们尽管没有极为高超的医术,或者不具备圣人那样的慈悲心,也一定不会谋财害命无耻之极。
  说穿了,这么多的人口,怀着巅峰的梦想的人能有多少呢?而真正到达巅峰的人中,又有多少人是阴差阳错呢?
  至少大部分都只是想站在山腰上、求个平凡罢了。
  路琢阖上盖面,扯下手上沾了碎屑和尸油后显得特别污秽的手套,边走边阴险道:午饭请你,做为第一次合作的报酬,吃米线去不去?
  杨子湄什么也没吐出来,光干呕,呕的脾气也没了,整个人软软的:和恐怖片里演的完全不一样!我被骗了那么多年,啊头一回知道这里长这样,
  他伸出指头在胸前点了两下,然后特别认真的道:你们不容易啊。
  路琢客气道:你也不简单啊,那法子也是够逆天的。
  杨子湄:那法子很简单啊,百度上就有。我第一次尝试,但我觉得很合理啊。
  路琢:所以他们几个刚才相信了个什么逼玩意儿!
  杨子湄直接把白大褂套在羽绒服外面。
  他一到冬天就特别怕冷,所以穿得比东北人均御寒装备要厚一些,但他本身就瘦,穿着厚毛衣套着羽绒服时并不显得特别肿,这会儿一套上白衣,从脖子到膝盖都显得鼓囊囊的,膝盖以下又陡然细下来,视觉效果神似一根会行走的冰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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