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上)【完结】(11)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这件事情就是有一天晚上,我们大队党支部书记张良策半夜三更来叫妈把门给他打开,他有“工作上的事”找她谈。妈没有给他开门。此后,半夜张书记来过多次,妈不给他开门,他就把门又摇又撞,弄得咚咚地响,一院子的人都听得见了,但一院子静得就像所有人都睡死过去醒不来了,有几次都差点门就给撞开了,尽管妈把桌子、板凳甚至于柜子都拖去顶在门上。妈说有两次张书记还想从我们的房子的墙上扒个洞往里钻,虽然没有这样做,但也是站在那里想了很久才走的。妈说,张书记没有这样做是他觉得这样做有失他的身份,但最主要的是他怕一动那些墙,那些墙甚至于我们整个房子就倒下来了把他砸了。妈说:“他就是怕把他也砸死了才没有从墙上扒个洞钻进来,我知道。”

  妈说就为这事她就把张书记得罪了。

  我是秋末出生的,到数九寒天,天降大雪时,我仅两个月大。就在这时候,张书记突然叫我们生产队的妇女,就妇女,每晚出夜工,全生产队的青壮妇女差一个也不行,不管是带孩子的、坐月子的、生病的,每晚都要干到后半夜才收工,缺席者、迟到者、怠工者要办学习班、挨□□、树反面典型等等。妈说这就是张书记要整她了。半夜出工并不稀奇,以前也经常这样,但是,妈有出生才两个月的婴儿需要照顾,这就摆明了是整她了。

  张书记严令哪一个妇女都不能中途离开一时半会,就是解便也要就地解,不能走开半步。妈说有一位妇女老风s-hi病,在这大雪天里又犯了,干活都不能站着蹲着而是半卧在雪地里干,往前时就爬,可这位妇女也没哪夜敢不来。妈说她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位妇女的风s-hi病就是张书记整出来的,当年这妇女坐月子,张书记叫出这样的夜工,摆明了是整这位妇女,这妇女也就落下了终身的这病。妈说她又不能把我带上,我才两个月啊,就是把我裹在一床被子里,在夜里这么冷的外边,也不能保证不冻坏。就是这样张书记还严令哪一个妇女也不能带上孩子,就连是月子里的孩子也不能。张书记亲自到现场点名,一夜还要神出鬼没几次来查看,另派有他的心腹监视。妈说他的心腹就是他在我们生产队的“相好”,她们坏得很,最喜欢张书记整人了,出这样的夜工她们本可以不来也会来的,就为收集情报向张书记汇报。妈说一生产队的妇女对这几个张书记的“相好”比对张书记本人还要怕。

  妈去出这样的夜工,只有把我留在家中。可是,她那份牵挂啊,都快叫她疯了。而且,她一走我就嚎哭,一直嚎哭,把裹在身上的衣被全蹬了。邻居一位孤老太婆,我们叫她大婆的,听我哭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来把我抱到她那里去,还给我喂了开水。可是,我还是嚎哭不止。妈说,也奇怪,她一回来我就悄悄的了,喂了n_ai,很快就睡着了。

  妈再去出这样的夜工,就把我托付给大婆,还给了她一些米和烧柴,叫她夜半给我煮点汤米,给我喂点汤。但是,我一口也不喝,只是不停的哭啼,总算给我喂下些了,第二天我又拉起肚子来。我拉肚子怎么也不见好,每晚上在大婆那里照样嚎哭不止,太婆想尽了办法,我还是那样。后来,大婆就干脆把我放在一边由我去了,有一晚上妈回来见我把身上的裹的东西全蹬掉了,人已冻得像坨冰,还在一声一声地哭,大婆在一旁已经呼呼大睡了。妈说她真的快疯了。而且,大婆也不愿照顾我了,说有的人给她打招呼了,叫她不要管闲事,再说我实在不好照顾,妈还是另想办法吧,也许我的命就是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妈说我这辈子欠她的,就凭她这段日子对我的那份牵挂,承受了那些心情,我都欠她的。

  妈说我命苦,就凭这段日子,换个孩子也许就过不来了。她有两个晚上收了夜工回来都见我身上裹的东西全蹬掉了,人冻得像一坨冰,她都以为我会生大病了,而生了大病就只有由我的命去闯了。张书记这一向不仅晚上看得严,白天也看得严,谁也不准离开自己的生产队,就是小孩子生病也不准,她也不能到远在要走一天的路程的爹那儿去叫爹回来管我,还不能暗地里托哪个好心人去通知爹,因为没哪个好心人敢应这事,这一向人们都离她远远的,当多了她这个人似的,她也不能去连累别人。可是,我冻成了那样也没有生什么病,连发个烧啥的也没有,拉肚子也几天后自己就好了。妈就凭这个说我这辈子命苦。

  妈说,这段日子她都想过她是不是命里不该有我这个儿子,我是不是命中注定不该来到这个世上,是不是这世上本就不该有我这个人。她有点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也许她不该想这些,可这段日子她确实这么想过。妈说她这段日子确实想过是不是撒手不管我算了。她说这段日子后来她也确实在由我的命去闯了,她确实是没有办法。她说我们不能懂她确实是没有办法,但我们将来会懂的。她说我们将来会懂她这段日子受的是啥。她说的有点y-in沉,甚至于残忍。她说她自个都不想活人了,还想过跑回娘家去一去不回,不管我了,也不要哥哥了。她说她自身难保,她后来只在想她自己了。但我命贱,竟闯过了这一关。

  不过,我能闯过这一关,还是靠了好心人。张书记这样整妈,过了一些晚上,张书记就有些松懈了,他的几个“相好”受不了寒冷也不来出夜工了。这时候我们生产队的老队长来到妈身边,叫妈来点了名之后就回家安心带我,孩子太可怜了,有什么事他担着,不会叫妈有事的。以后每个晚上都是这样,直到这段日子结束。

  妈一生提起这个老队长都会感动得流起泪来,说他是个好人,对她有大恩,同时也总是要说:“这个世上还是有好人……”或“这个世上还是好人多……”

  妈给我叙述的这件事情还真把我震撼了。这大概是因为这个故事讲的是我自己而非他人的生命受到过非正常的威胁,在我来到这世上仅两个月的时候就差点离开这个世界了。在妈给我们讲述整个这个事情的过程中,爱追问的我一直没问过一个字,说过一句话。不过,我意识到这种震撼却是一段日子以后了。我就是突然如穿越时空地听到了我当年那些个夜晚的嚎哭。我听到它是最纯粹、最猛烈、最狂暴也最真实的嚎哭,听到它是动物本能和人x_ing本能的恐惧和抗议,我是那样孤立渺小,置身于寒冷荒凉的茫茫太空中心,向整个寒冷荒凉、冷漠如冰的太空和宇宙抗议。我听到了,即使有大婆给我提供过一种安全和保护,这种安全和保护对于我也是一样的黑暗和寒冷,一样异己和陌生的,包括她怀抱,她的开水和米汤都是充满敌意的,恐怖和不能接受的。只有一种东西才是我企盼和需要的。这种东西甚至于不能说就是妈,因为它是那么绝对。世界要么就是这个绝对的东西,要么我就绝对不能接受它。我甚至于觉得我看到了,是这个原因而非其他,才使两个月的我闯过了这一关,而妈,还有其他人,都认为我本是过不了这一关的。

  妈把这个事情叙述到此都像还有很多话说,但她变得断断续续起来,说得不明不白的。我又像那样渺小孤立地置身于冷漠麻木的茫茫太空的中心,感受到了新的紧张,听不明白妈在说什么,却从妈说的每一个字中都听出了分量。我听到妈的声音好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妈又有啥子法子呢……他张良策不是那一回就算了……他想尽了办法整你们,他看你们小,啥也没法,就把你们往死里整……他整你们就是在整我……妈是想回娘家去算了,但妈又咋个舍得下你们呢……再说你们又有啥子过啥子错……妈不管啥子都是为了你们,为了你们能长大成人,不能叫妈把你们生到这个世界来了,却不能把你们养成人,但妈的泪水只有往肚子里咽……妈说这些你们还不能懂,你们还太小了……但是,反正你们要把妈说的这些每一句都牢记在心头,长大了给妈报仇!”

  妈给我们讲述了这件事,我不是和苦难的、为了我牺牲了自己的妈妈更亲近了,而是越来越决定x_ing地和她疏远了。

第8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4

  4

  妈说她后来终于忍无可忍了,换了哪个也忍无可忍了,再不考虑爹在外头想搞点名堂、创一番事业了。原来,妈在家带着我和哥哥过着那样的日子,妈最终只有向谁求告呢?向爹。但是,爹却总是以他得搞点名堂、创一番事业要妈坚持和忍耐。许多次妈带上我和哥哥去他那儿不回来了,他都总是把妈和我们又送了回来。爹什么都知道,知道一切,但他总是要妈“坚持”和“忍耐”。

  在妈的忍耐达到了极限的时候,她最后一次带着我和哥哥到爹当民办教师的那个地方,下了狠心爹不回家来从此永远和一家人在一起,她就不回来了。爹这才如我们前文所述地经过了一番颇费周折的活动,回到了我们大队当民办教师了,从此也再不向往到外头搞番名堂或事业了。爹把他为调回到我们大队当民办教师所费的周折在我们所能听懂的程度内,给我们讲过,它给了我奇特而深刻的印象。求人,托关系,说好话,哀告,乞怜;过程是那样曲折和繁琐,每一步都要遇到铁面无私、不可逾越、掌握着你的生杀大权的人物,就像你陷在没有出路的迷宫里,每一步、每一拐角、每一环节都有一个吃人的妖怪在那里等着你;到处都是不可通融的,都要你差不多跪下来乞求,而最后一切还是凭了纯粹的偶然和“好心人”、“人情”对你的施恩起了关键的作用才大功告成。

  爹在说这件事时要我们一家都永远感激某某人,他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可以说是救命恩人。这让我非常吃惊。

  不管怎么样,爹回到了我们身边,又保住了他民办教师的位置。凭他和妈孱弱的身体以及在我们这里人们心目中的地位,爹要是不教民办,我们一家的生计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我们渐渐在长大了。我看到爹巴结张书记那样的人,拉拢一些人,整另一些人或与他们结仇。他不断地与我们生产队的这一户人家那一户人家打架骂架,以致打得头破血流。我们沟里人与人之间打架骂架是经常的事,为几根稻Cao也可能整出头破血流的事端来,爹,一个在那个时代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有可能早年最看不起的就是我们沟里人这么粗鄙狭隘,为芝麻绿豆大的事也要打架干仗,而今天,他成了他们中间最热衷于为芝麻绿豆大的事打架干仗甚至于打得头破血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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