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上)【完结】(12)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他拉帮结派,每天晚上都有几个神秘的人物到我们家开小会,然后是写状子,上告我们生产队的老队长、老副队长、老会计。

  他对他这些同伙振振有词地说,听得出来这也是他的宣言和宗旨:

  “整不了的我们不仅不能整,还要尽可能巴结、讨好!整得了的不管是谁我们一定要整,把他整倒、整臭,能往死里整就往死里整,叫他永远也翻不了身!”

  我们生产队的老队长、老副队长、老会计与我们家无冤无仇,更遑论老队长还是那么一个好人,可正因为他的逻辑和誓言他就下了死心要整垮他们。我看到这是他好两年的主要任务,几个人秘密的小会议天天晚上开,状子写了无数。妈对他说再没良心也不该整我们的老队长,他对我们一家才是真有恩的,再说了,哪个上台当队长也不会比他当队长好,因为像他这样的好人再也没有了。爹断然地说:

  “连他也要整!还首先就要整他,拿他开刀!正因为他是个老好人、大好人,才容易把他整倒!只要能整倒我们就一定要把他整倒,能整到啥程度就整到啥程度,不得问啥子该不该整,不得问任何理由!要是他不是个好人,狡猾厉害,上头有人保护他,他对我们干尽了坏事我们也不仅不会整他,反而会拥护他、巴结他!”

  看爹劲头十足的、红了眼的斗士的样子,连牙齿上都似乎在扯出青筋来,妈也就无话可说了。

  爹他们一伙人经过曲折、漫长、执着的努力,终于把我们生产队的老队长、老副队长、老会计等生产队干部全部整垮了,清一色地换上了爹所谓“我们的人”。这一伙年轻一辈的自当权以后,就与老队长、老副队长的为人大不相同了。我见他们经常都在我们家白吃白拿,就像我们家是他几个人私有的小伙食团和物资贮备库似的,爹和妈对他那是百依百顺,像对祖宗的牌位一样供奉着,但我们家却并没有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好处,他们的好处全给了另一些对他们更有利用价值、更值得巴结讨好的人了。这几个人都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人,有点文化,有点小聪明,但是,传统的道德观念、处世原则全被他们义无反顾的抛弃了,无条件的信奉“我是流氓我怕谁”、“强权即真理”、“有n_ai便是娘”的生存哲学。一生产队的人本来就都怕他们有朝一日当我们生产队的权。爹他们一伙人折腾的结果,不过是既对他们自己引狼入室,又对一生产队的人引狼入室。小小的我也能如此清楚明白地感觉到,自这几个人上台后,我们家,还有我们一生产队的人,生活就因他们几个人而更加困难了。

  爹和外面的人关系是这样,对家里的人呢?他经常打妈,叫她滚。总是在半夜里他就天崩地裂地发作起来了,对妈拳脚相加并喝令她马上滚,甚至把妈的衣服、东西往外扔。左邻右舍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鸦雀无声毫无反应,似乎爹妈闹的动静再大也不能把他们从睡梦中吵醒,但每次都会把我们三个小的惊醒。每次都是妈夺门逃出去不知哪里去了。我们醒来了,顿时就在那种似乎家的末日、我们的末日到了的气氛中,这种气氛似乎抓一把是一把,把把全是,别的都不真实、不实在、不存在了。由于总是如此,没完没了,我心中逐渐有莫可名状的、无对象又不分对象的恨和无尽的厌倦。但是,就是这种厌倦也一次都不能在深夜妈又在爹的拳脚下夺门而去的时候使得这种我们家和我们的末日来了的感觉变得轻一点。

  我们本能地知道逃跑出去的妈期望的就是我们马上去找到她,我们全都到她身边去,她的一切都为了我们,她心中只有我们,她也无止境地需要我们,如果我们不去,不去呼唤她、找到她、依偎在她身边和她在一起,她的心就会死去,我们也就可能真会失去她了。她一跑出去,我们就去呼唤她、找到她,这成了我们一个机械的、条件反s_h_è 般的强迫命令。因此,不管多么困倦、无奈、压抑,我们也会爬起来去呼唤她、找到她,连弟弟也不例外。

  哥哥最懂事,到后来,每次都是他带头,我期望他若这次不带头,我也就懒得起来了,就让山一样沉重的瞌睡,还有厌倦把我带走吧,管它带我到哪儿去。但是,哥哥一次也不会妈又跑了他不会惊醒,一次也不会他惊醒了不去追赶妈、呼唤妈、找到妈,和妈在一起,他也一定要叫上我和弟弟,对我们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更是命令式的、凶巴巴恶狠狠的。多少次我都真想找个十分绝对的理由这回不去了,妈要跑就跑吧,由她去了,我只需要好好躺在床上睡觉。我看到弟弟那神情和一双眼睛中也是和我一样的东西,他还在有目的地认真地关注着我,那样子表明如果见我不动身他也就不会动身了,倒下睡觉吧。但是,我们这样,在哥哥那里就好像我们是罪人了。有几次,爹闹过了,妈又跑了,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就是给哥哥凶狠地叫醒的,甚至于给打醒的:“妈跑了你们晓得不?!还不快点起来!”

  我们每次找到了妈,到了她身边,才会知道这对她的作用和意义有多大,我们是真的断然不能不来找到她和她在一起的,但是,那种无名的恨和厌倦,还有瞌睡和困倦,则如山一样压着我,让我只感觉到时间是何等的漫长,生命是何等的空白。妈一次也不会说我们不该来,该好好睡觉,往往还会伤心地说:“你们这天才来!再过一会来你们就没的妈了!”有时听上去她的声音简直是凄绝的。

  我甚至于感觉到不只是爹如此需要每晚上半夜的时候发作打妈,妈本身就需要在这时候挨爹的打,她需要这个是因为她需要在深夜跑出去,她需要在深夜跑出去是因为她需要我们三个小的这时候去呼唤她、找到她、和她如骨r_ou_相连地待在一起。好多次她考验似的问我们:“我叫你们回去睡,丢下妈一个人不管,你们得同意不?”我们不能也不敢表露我们真实的那些想法和感受,并且为我们有这些想法和感受而感到自己是如此有罪。

  但是,我也觉得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时候的妈,不爱这个时候的她,就像我不喜欢这个时候的爹、不爱这个时候的爹及世界的一切,夜、天空、星辰、山野、黑乎乎的树影、夜半这清凉的空气、坟墓般的山村的房舍、山村房舍里所有的人……什么我都不喜欢、不爱、不关心它们的去留和存亡,我只需要一样东西、只爱一样东西,那就是睡觉,马上睡觉,但是,唯睡觉不在这个世界和这个宇宙之中,不在万事万物之中,距我无限遥远。每次夜半又被妈和爹的吵闹惊醒而又不得不硬爬起来去找到妈、依偎在妈身边直到妈满意为止的时候,我心中都会哀叫:“这一切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第9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5

  5

  要写我们家,就不能不写我们家修房子。

  在我们家修房子之前,我没见我们沟里有人修新房子,也听沟里人说,我们沟好多年都没人修新房子了,还说连吃的都顾不上,哪还有人修得起房子呢。

  我们家呢,听爹总在说我们们家的房子再不能住人了,我们家一定得修新房子了,但似乎也只是说说而已,尽管我们家的房子已经到了一刮风下雨,爹妈就要把我们几个小的往邻居家“疏散”(爹的用语),甚至于在邻居家过夜的程度。

  但是,有一天,爹终于严肃郑重地宣布,我们家要修新房子了!而且要修就修四大间!四大间瓦房!

  他这话一出,没有人不笑他,说他在说梦话,我们家就是把我们现在那房子修补一下的能力也没有,哪还可能修新房子呢,还要一修就是四大间瓦房!

  但是,看爹不仅决心已定,而且成竹在胸。他对人们说,世道将越变越坏,现不马上动手就再没机会修什么新房子了,他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长大了将比现在的农民更难离开这个穷山沟,三个儿子长大成人都当农民,都要在这山沟里生活,都要成家立业,都要娶妻生子,而没房子就哪一样都是不可能的,只有让人指戳脊梁骨狗一样地活一辈子了!

  我还记得听爹说了这些话时的我那种震惊和惶恐,我无法相信人活着似乎最基本最重要也最不可避免的事情就是爹所说的“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我更有一种活人,至少是当农民,就似乎是被终身囚禁的感觉。虽然我总在听我们这里的人说当农民就是判了“无期徒刑”的,但是,我实看不出当农民怎么就是判了“无期徒刑”,而听爹这么一说,我感到如果我们的未来只能像爹所说的那样,那就比判了“无期徒刑”还要恐怖。

  爹把我们叫到跟前,严正地对我们说,我们家决定修新房子是我们家一道分水岭,一个大转折,从此,我们一家人都要以此为中心,一家人团结得像一个人,一家人就是一个人,人人都不再是从前的自己而只是我们家这台机器上螺丝钉,所做的事情都仅仅是为服从修房子这个中心的分工的不同。他说,我们家请不起人工,又无钱无物,可以说,一穷二白,什么也没有,那就一切我们自己能办的都自己办,自己不能办的也要绝大多数自己办,自力更生。他说,我们先把砖瓦做起再说,做砖瓦的事情就由他和妈干,我们几个小的就负责做饭和做家务等等,我们从此再也不能有贪玩之心,再也不能出去玩了,一次也不能出去玩了。他说这是我们家一次二万五千里长征,只有靠我们上下团结一致,绝对以一个目的为中心、为核心、为一切,不怕吃苦、不怕牺牲才能成功。

  虽然我天天都在盼着我们有新房子住,但是,对爹说的这个“二万五千里长征”,我感到害怕,感到自己有多渺小,甚至感觉到自己是有罪和堕落的:我想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爹所要求于我们的,因为在“二万五千里长征”面前,我们还太小太脆弱了。

  就这样,我们家踏上了漫长而其艰辛超乎想象的修房子的征程。虽然我们三个孩子没有完全达到也大部分达到了爹要求于我们的,但是,真正付出了艰辛的当然是爹妈他们了。我们一切都得从零做起,而且按照爹的安排还得抢时间,不能拖延,就像是要提前实现“共产主义社会”一样。

  在做砖瓦坯的事情上,我们没请过一次泥水工,没请过一个匠人,也没有请过一个人打打下手帮帮忙,所有这些话,不管多专业和技术x_ing的,全都是爹亲自干,妈给他打下手。按爹的计算,四间大瓦房,所需成品砖瓦总数就逾三万,做这些成品砖瓦的坯子的采泥、踩泥、和泥、做坯、晾干、搬运、贮存等等全是由爹妈两个人干。而且还全是在晚上和爹的节假日里干,白天妈要出工,爹要教书,这是他们的“饭碗”,一家人就靠这两个“饭碗”生存,岂能因为修房子而怠慢“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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