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上)【完结】(10)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据沟里人说,那群农民是真把粮站的人打了,但据爹说,闹是闹了的,但并没有真动手,农民们哪敢打政府的人,但他把话都放出去了,也那么多人听见了。不过,爹说,当时粮站的人敢公然违抗他这个公社办公室主任,主要的原因还是当时政府内部上下级关系已经混乱了,全国都可以说在开始大乱了,大家都人心惶惶。

  上级对爹命令农民打人这件事的处分并不严厉,作检讨,暂停三个月的粮食供应,其余一切都没有变动。爹说他若是会活人,有经验,三个月后恢复他的粮食供应本是很自然的事情,但他不仅没有朝这方面去努力,而且变得有点心灰意冷,觉得前途莫测,三个月后粮站继续不供他粮食,他竟认了。他说他这时候就已经在打退堂鼓了。当时吃饱饭对群众干部都是一样的大问题,他心想没粮食供应,干这革命工作也就没多大意思,还不如回家种田保险安全。

  这时候,出了一件大事,终于促使爹自动离职回家当了农民。那位公社党委书记,省城来的老牌大学生,大知识分子,爹工作上的靠山和精神上的父亲,被划成了“□□”,在省城的妻子与他离婚划清界限,他在一天夜里用与妻子当年的定情物,一张手绢,在床上吊死了。

  在我们很小的时候,爹给我们讲他这些过去的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他每次讲到这里都会沉痛地说,他当时实在是太年轻了,非常脆弱,没了这个他一贯过于依赖的靠山,他感觉就像是失去了父母的孤儿,感到在那个地方一天也待不下去,晚上睡觉都好像看到有无数双充满敌意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感觉是人身安全都没有了。

  就这样,爹就带着妈和刚满周岁的哥哥自动离职回老家来当农民了,他的领导、旧部、同事,没有谁想起他,没有谁过问他,如此就是二十多年。爹也多次对我们说,他的各上级各领导当时都自身难保,本也不会有人在意他离去了,他们后来又死的死、亡的亡,在大乱大斗的形势中不是脱胎换骨面目全非就是如落叶飘去不知去何方为泥了,他去找他们也找不到庙门问不上姓,认识他的人也不会认他,他只有安心教一辈子民办,当一辈子民办教师了,一切的希望就寄托在我们几个小的身上。他说,对他来说,天地都已经改变了,人也是全新的了,过去的只是一场梦幻。

  爹每次向我们讲他这些过去时,都是那种一切如隔世的情态,有无尽的遗恨、伤感和同时的屈从认命。他总是说他当时若留在官场而不自动离职回老家来当家农民,后果可能并不会是什么好的而是更为悲惨的,在变幻莫测暴风骤雨般你整我斗中,说不准早就身败名裂,下场难以想象,甚至于还可能是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连给我们几个小的一个家也办不到。他说,依这么多年的形势看来,他当初的决定还真不是错误的而是正确的。

  总之,爹说,他是个农民,是个民办教师,这在他一生中都不会变化他也不期求有什么变化,他的一切心思和希望都放在我们几个小的身上。他说,只有这样才是最现实可靠的,其余一切都是梦。

  照他自己的一些只言片语,还有妈和沟里人的说法,爹回老家来当农民后其实“跳”了一阵子,最起码他想跻身大队领导层。但他得到的只是调来调去当民办教师,后来学老实了,活动了好多“关系”,费了很大的周折,才调回我们大队当民办教师。总之,在我逐渐懂事和长大中,也知道爹除了是我们大队的民办教师,不可能再是别的了,他给我们讲他那些光荣的过去,不管他自己讲得多么深情动人,在我们听来也是一个童话,即使是个黑色的童话。

第6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2

  2

  爹和妈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抱着刚满周岁的哥哥回老家来的,也可以说是逃回老家来的。虽只是听他们说,但他们说的这幕情景我有生动的想象,并且永远难以忘怀。

  爹妈他们逃回老家来找庇护了,但是,这个晚上爷爷甚至不给他们开门,他们在邻居家过了一夜。第二天爷爷就给他们分了家,把一间偏房指给了他们就此了结。

  这间偏房一半是瓦盖顶,一半是茅Cao盖顶。它破烂不堪,爷爷一贯是用它来堆杂物和柴Cao的。一想起这间房子,我记忆中最清晰的景象就是外边下着大雨,爹妈让我们两兄弟呆在床上不准下床,屋里只有这张床上是干的,别的所有地方都在漏雨,放满了接雨的锅碗瓢盆,妈身上淋s-hi了,头发和脸上尽是雨水,忙着把锅碗瓢盆里满满的雨水往屋外泼,爹的样子和妈一样,在忙不迭地开凿小渠,让在地上四处横流的雨水淌到屋外去。一会儿他们又消失了,冲出去了,外边传来他们那紧急的好像困在大火里冲不出去却一定要冲出去的声音,那是为保我们这间房子不被雨水冲垮的相互呼唤的声音。

  我开初对这一切印象只是觉得好玩,觉得暴风雨来了,屋外大下屋里小下、屋里屋外浑然一体、爹妈如救命似的屋里屋外奔忙不但是最自然最正常的景象,而且很美。后来,当在狂风中我们的房子摇摇晃晃,甚至不时发出慑人心魄、对于这房子那是巨大而重要的东西断裂的巨响,这就让我害怕了,怕这房子一下倒塌下来我们可没有人把它乘得起。

  寒冬来了,我看见四面的墙上塞满了大把大把的稻Cao,也听爹在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我们几个孩子冻坏了。

  屋外几面墙上顶满了支撑这些墙的木头柱子,爹严厉要求我们不要靠近它们,说绊倒了它们墙就会向外倒下来砸伤甚至于砸死我们。爹这些警告,还有这些日渐增多的横顶斜撑的木头让我有个奇怪而深刻的感觉,觉得我们家的房子是纸糊的,暴风暴雨可以顷刻间把它冲毁或卷上天,一点儿也不能抵御严寒,还承载着巨大的重量,随时会塌下来,就算是屋里的耗子都会被压成r_ou_酱。

  到今天,我都还记得,随着我长大些了,每当我看见墙外那些如穿针引线般密密麻麻起支撑作用的木头柱子时,它们有的脚部已经腐烂,大多泛白枯朽,我身心中就会涌起一股发怵的体验,可以说,我这时候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了。

  这时期我正是贪玩、玩心无穷的年龄,但是,每当在外边玩得正开心的时候,都会突然想起我们的房子。我会立刻丢下一切跑回家中,久久站在我们的房子跟前。我泥塑般地站在那儿,却也从不敢走近那些横顶斜撑的木头,与它们保持着距离,我感到自己如果迈过了这个距离,我就会如在噩梦中一样地叫喊起来。我感觉这些木头都是火柴棍,轻轻一绊就都倒了,整个房子就倒下来压在我身上了,从此家没有了,我也非死即伤。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是一种罪过,这种罪过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来,而一旦爆发出来了,就会叫我和我们一家人从一种现实迈入另一种现实,而这另一种现实是那样可怕,还不如一切永远消失,我和我们一家人永远失去生命和意识好。

  平时我不让自己和我们家、我们的房子的这种紧张关系表现出来,但是,家里没人了,我就像接受到一种命令似的每每在外面玩耍,玩着玩着都会突然丢开一切跑回家动也不动站在我们的房子跟前。我觉得我需要永远这样站下去,这样虽然十分难受,但心里有了一种平静和一种企图认清命运、把握命运的感觉。

  我没有想到,有一双眼睛在我把我盯着,他心中也有和我一样的焦虑,能够一眼从我身上看出我这种焦虑的发作。他是我哥哥。

  后来,只要我回到家中如石头般站在我们的房子跟前,觉得在面对甚至在完成我人生一件大事时,哥哥也就怏怏不乐地跟回来了,好像我身上有一根无形的线拎着他似的。看得出来,他在强迫自己这样做。他用那样一双眼睛盯着我,既在窥探我的秘密又尽知我的秘密。看得出来,他恨我,怪我使他的玩耍的快乐短路,恨我使他也意识到自己是一种自己无法承担的罪过和责任。但他不让自己这种恨表现出来,而是陪我无声站在那儿,站在我们摇摇欲坠的房子跟前。

  对我们几个在开始懂事的孩子,爹最爱给我们讲的是他当年干革命工作、当革命干部的迭宕起伏、荣辱兴衰,妈最爱给我们讲的则是她跟着爹抱着哥哥逃回老家来当农民最初那几年的辛酸和眼泪。

  妈说那时候,沟里人都瞧不起她,挤兑她,说尽了她的不好听的话,处处与她为难,爷爷、n_ain_ai,还有我们的亲戚和同一个院子里的邻居,就更是如此了。我们的亲戚都认定爹败落回老家来当农民都是因为她,还把她叫做“狐狸精”。听得出来,这个词对妈的伤害很大。我的那些已经出嫁的姑姑们专门回娘家来指着她的鼻子骂,爷爷天天都扬言要把她赶走。

  那时候,为了生计,爹在外地当民办教师,就妈一个人在家,带着哥哥和刚出生的我。妈说,爷爷把分家时分给我们的,也是我们家仅有的一口锅都提走了。妈说家里的东西,米面一类的,爷爷、n_ain_ai和姑姑们想来拿就来拿,门上了锁他们把门撬了就是,妈只有把泪水往肚子里咽。没哪个好心人敢帮帮妈,他们给妈拿了点烧火做饭的柴Cao或蔬菜红苕啥的,爷爷n_ain_ai知道了,一定来给她夺了,n_ain_ai还要把这些好心人骂个够。妈说起这些常常是说着说着就掉起泪来,而我则在暗暗庆幸好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据从妈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还有从沟里人那里听闻到的,当然还有种种事情,一些年后,我猛然想到爹和妈的婚姻在这段时间出现了危机。不是妈打定了主意,也是妈娘家的一定要把妈领回去了。妈常对我们说:“我不会丢下你们几个小的的。”听她这么说,我想到的是,难道说她丢下我们几个小的可能x_ing是存在的?我不是不相信妈,但是,从此我不再可能相信生活本身了。在自己也饱经风霜和经受了婚姻的危机之后,我还想到了,当年爹妈婚姻的危机对爹,尤其是对爹的灵魂和x_ing格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第7章 太阳?第一卷 、走上不归路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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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妈给我们讲的她所有这些辛酸往事中,有一件事情对于我有特别的意义,我觉得它对我的影响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无法估量的。

  这件事在妈讲的所有事中一直隐匿着,渐渐闪现出它的只言片语,引起了我们的追问,妈总是说:“小孩子家不懂,长大了我再给你们说。”但她还是一次说一点一次说一点最后把整个事情出来了,尽管感觉得到她还是隐匿了许多东西,妈要我们自个去想,但大体轮廓是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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