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甘蓝 作者:無所求【完结】(6)

2019-04-01  作者|标签:無所求 都市情缘 因缘邂逅 情有独钟 天作之和

  她已离去很远,甘蓝却还杵在门口,小唐走过来,担忧地抬手在甘蓝眼前晃了晃。

  此刻的手机,仿佛承载了具有革命火种意义一般的机密,可是火力过旺,燎得甘蓝的脑子直接过渡到了英勇就义的桥段。

  袁随在厨房忙得恨不能幻化为千手观音,好容易等回了甘蓝,急忙火上房一般地叫住她:

  「师姐,你怎麽才回来啊?一个板栗烧鸡,你是出去孵小鸡还是种板栗去了?快帮我把七桌的鸡片拌了!」他一面嘱咐着,又伸长脖子去喊大厅的传菜员,「三号,白果炖鸡!」

  「猴三儿,今晚上的班,我帮你顶了吧。」

  见甘蓝木木地用盆子拌着菜,袁随以为是心情不好,口气软了下来:

  「师姐你跟我较什麽真儿啊,我刚刚又没怪你。」

  把鸡片装好盘,甘蓝从调料盒里捻起一颗青花椒,毫无预兆地放进了嘴里,这副两眼发直的样子把袁随吓了一跳。

  「师姐!你牙疼啊?可别吓我,瞧你那痴样!你不是兑彩票去了吧?」

  喉间低哼出笑声,对面的人终於呆滞地发出一个音节:

  「麻!」

作者有话要说:  「天津飯」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第 5 章

  甘蓝租住的公寓在巴金故居附近,说是故居,其实也只保留了当年李家老宅里的一口「双眼井」罢了。还好那井是口双眼之井,不至於落单承受孤寂之苦,否则配上那块石碑往街面上一杵,真像是一块悼念蜀中韵味不断逝去的墓碑。老宅原址後面有条街叫「珠市街」,其实这条街的本名是「肥猪市街」,只因巴金的父亲觉得不雅,才改作了珠玉的珠。

  甘蓝深爱这座城市,熟知她的每一寸骨肉和每一分幽情。每一次上街,她都能觉察到一种无声的流逝——玻璃幕墙、钢筋水泥正在一刻不停地噬咬着老成都的风俗人情;街上横冲直撞的电瓶车,以及即使在学校附近也能听见的震耳欲聋的鸣笛声,都给人一种乱象横生的惊惶之感。

  甘蓝最爱听金师傅讲述他幼年时的成都情景——当府南河还是清澈的锦江,当现今不可一世的百年老字号小吃还靠挑担小贩沿街叫卖,当灰黑色的屋瓦、石板与浓云连成一片的那个年代。她对那段自己没有生活过的光阴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追忆,因而爱极了随着金师傅去泡茶馆、看川剧,引得大家总笑她有一副老头儿家心性。

  即便是周末,甘蓝也习惯早起,或是和太婆们拥挤在喧闹的菜市,或是趁市中心人烟尚还稀少的时候逛逛进口食品。她最不喜那种被街道管理规划起来的室内菜市,不仅价格昂贵,而且种类匮乏,更重要的是,对於像她这样对食材要求严格的人来说,室内菜市的菜品不够新鲜。

  甘蓝觉得,菜贩和菜农之间,举手投足,都透着巨大的差别。对菜贩来讲,他的摊位上陈列的只是谋生用的媒介;而对菜农来讲,他却在割舍着一段辛劳的养育之情。

  所以每当甘蓝听到菜农告诉她诸如:「天不亮就装车运过来了」、「今年春天雨水好,养得特别油亮」、「竹筒青的品种,昨晚才从地里收的」……之类的话,她都能感到一阵暖意、一种和自然尚未断生的情愫。

  这个周末对甘蓝而言则稍有不同,因为周六有白芷的来访,周五的晚上她便睡得十分不安稳。虽然手机的闹铃已经定好,她却仍然重复地做着同一个噩梦,那就是白芷敲门时她还在睡觉,而家里也乱得惨不忍睹。然而事实上,家中早已被她清洁地褪了一层皮,并且以酒精消毒完成了清扫工作的洗礼,可她还是以每两个小时惊醒一次的奇怪模式捱到了清晨六点。

  小心翼翼地洗漱和吃完早饭,尽量不弄乱任何一件已经归置好的物品,甘蓝开始思考一个自己从未在意过的问题——她的穿着。

  打开衣柜的那一刻,甘蓝才意识到自己的衣物都太素太休闲了,其实「休闲」这个词也不适用,毕竟她每天穿着这些下厨房卖苦力,绝不是在休息,也没有那麽多闲情逸致。

  帽衫、针织套头衫、开衫运动服……这些统统被罚出场,好在她还有件像样的衬衫和修身皮夹克,再翻出一条最新色的牛仔裤,勉强齐活。

  上街时天空还是灰蓝色的,街两侧的早点铺子都喧腾地呼出团团白气,店主们正毫无顾忌地推拉着卷帘门、移放着桌椅,任响动在空旷的街道上传出老远的距离,并不考虑周围居住区内想在周末补觉的上班族和学生们。

  一路上,空气中混合着包子、油条、锅盔的香味,其中有些食物的香味闻起来过於浓烈,因而行内人可以立刻判断出其用料中的猫腻。就这样一路用嗅觉勘探着,甘蓝不久便到达了人声鼎沸的菜市,开始像沙丁鱼一般穿梭起来,手还不忘时时摸着自己的钱包,因为这个自由菜市可是出了名的扒手窝点。

  又是一次满载而归後,甘蓝开始做起了最後的准备,待所有食材处理完毕,也还不到十点。她决定坐下来看看书,但思绪却总是游离,翻来覆去也没读完一页的内容,於是又去阳台弄弄花草,这才发现「烧白」送自己那盆蟹爪兰开花了。

  仙人掌状的茎节上,高扬起恣肆绚丽的桃红色花朵,柔嫩修长的花瓣半遮半露地守护着亮银色的花蕊,正出神凝视着,花蕊间居然影影绰绰地现出一个人影。

  甘蓝狠狠甩了甩头,再定神看了,飞也似的去客厅茶几上抓起了手机拨通号码,复又站回阳台上,不一会儿,楼下的身影接起了电话。

  「白芷……你是凑巧到了我家楼下还是……」

  白芷有些赧色的笑声在耳边响起,甘蓝见她在楼下张望,最终将视线锁定在了自家窗台。

  「因为很想偷师学艺,就自作主张地提前来了,你不介意吧?」

  甘蓝已经两脚把拖鞋踢到了玄关处,左冲右撞地换着鞋:「我下楼去接你!」

  其实白芷之所以会早来,只是因为想避开外公外婆的双面夹击而已。

  一大早起来,白芷的外婆就拿着庄良送她的什麽枕头在她面前念叨,说因为这枕头自己颈椎也不难受了,睡得踏踏实实。外公一听也赶忙拿着「物证」来附和,指着自己腰间的护腰和腿上的羽绒裤,把古往今来形容孝子贤孙的词一股脑贴在了庄良头上。

  「楼上汪奶奶的孙女,跟你一年的,孩子都快生了。」

  「一个女娃娃,读书读了这麽多年,也差不多了。」

  这双簧听得白芷脑袋里嗡嗡直响,她突然很盼望舅舅能从美国回来搭救她,因为舅舅从不干涉她的私生活,只会认真帮她分析境况、明确地给出建议,而非专断地拿着指挥棒站在她面前。

  别人生不生、什麽时候生、生几个,跟她又有什麽关系,如果人生最终只需要生殖、抚养和延续生命来实现价值,那女人嫁一个精|子库、男人娶一副卵巢加子宫不就行了麽。她无法容忍这种人类将自己工具化的价值观,以至於教育堕落成为单纯用於谋职谋生的手段,政治恶化为聚敛和实现个人利益的磁石;体育精神被机械化地改造为金牌生产机器,以满足群体的虚荣;艺术只是某一个主题的呐喊者,摇尾乞怜;食物不过是启动新陈代谢的必需品,即使是饮鸩止渴……

  她一路上越想越气,意识到今天和甘蓝还有约,可是为时尚早,又无处可去。想到这里,她停下步子,被自己认为「无处可去」的念头惊住了,再掏出手机一看,刚刚感觉到的震动果然都是庄良的电话和短信,可她却懒怠地不想回覆。漫无目的地,已经游荡到了市中心的春熙路,她突然想给甘蓝挑选一件礼物。

  「德国的厨具确实会让人忍不住掏腰包啊。」

  甘蓝有些缩手缩脚地接过了重量不轻的礼物,轻声说:「让你破费了。」

  白芷并不理她生涩的客套话,开始自顾自地打量起甘蓝住的地方——亮亮堂堂的两室两厅,配上浅色系的家具,给人一种宽敞而温暖的感觉。

  「想喝什麽?」见白芷进了自己的书房,甘蓝才想起待客之术。

  「茶,可以麽?」白芷探出头,扶着门框问道。

  师父给的那套茶具可算派上用场了,甘蓝在心里感激着,伸手在橱柜里取了茶叶罐,抱着臂等待热水壶升温,同时也竖着耳朵听那边的动静。

  「甘蓝。」白芷的声音透过墙壁传来。

  「在!」甘蓝一紧张,竟不自觉地站成了立正的姿势。

  「我有一些问题,你准备好回答了麽?」

  「好了!」

  中间有片刻的安静,甘蓝往茶壶中注着水,心情像临考前一般忐忑。

  「好了,第一个!你为什麽把《德伯家的苔丝》、《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和《达洛威夫人》这四本小说跟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单独放在一个格子里?」

  看来白芷正在审视自己的书架,这如同在窥视自己的精神寄居地一般,带给甘蓝一阵大脑过电的颤栗与狂喜。

  甘蓝呼出一口气,回答道:「因为我们总是□□和撕毁着她们的身体和心灵,却还厚颜无耻地告诉她们:这是她们对人类的唯一礼赞、是献给神的牺牲,她们应该不顾一切地扯碎和搅拌自己,化成一股能量去哺育、去恩泽,最後我们说:这种力量叫做母性,这种角色叫做女人,这是她们唯一能够适合的位置,她们应该感激涕零。」

  说了这样长一串,甘蓝的心一直砰砰跳着,茶叶已经在滚水里涅盘,泛出馨香,她端起茶壶倒出一杯,向书房走去。

  几乎是迎着甘蓝的眼神,白芷接过茶杯,凑在鼻尖嗅着:

  「那也就不难解释,为什麽离它们最近的是加谬的《局外人》和尤金的《秃头歌女》了,是吧?」

  双眸绽放出毫不设防的孩童般的喜悦,甘蓝笑得像个孩子。

  手指灵活地触碰着书脊,白芷停在《达洛威夫人》面上,慢慢抽出,翻到书笺的那一页。

  「看来最近又在读它了?」

  「嗯,已经不记得是第几遍了。」

  白芷合上书,若有所思地问:「那你同意她说的:生命像一团缠绕在熟识之人中间的雾气,这句话麽?」

  「嗯。森林太大,没有人可以笼罩住每一棵树,把自己拉扯得太稀薄的话,雾气就散了,生活也随之消失。因此,守好自己的一小片树丛吧。」

  白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将那本《局外人》拿下来,翻看着甘蓝勾划过的地方。

  「我们俩这样说话,是不是太酸了?」

  「白芷,你是有烦心事吧?」

  手上顿了顿,白芷并未抬头,调侃道:「在文殊院这里住久了,你也会相面了?」

  会意地笑了笑,甘蓝看向墙上的挂钟,留了白芷在书房,自己去厨房张罗午饭了。不一会儿,客厅里传来音乐声,甘蓝停下来侧耳,知道是白芷在自己收藏的碟子里选了一张播放,心下又是一阵窃喜,但随即又皱了眉,喃喃道:

  「肖斯塔科维奇?看来今天心情果然不太好啊。」

  这顿午餐吃了整整三个小时,因为两人其实都无心在食物上,而是在忙着弹刚刚挑起前奏的高山流水,甚至於忙到连说一句「真是相见恨晚」的时间都没有。

  「你猜怎麽着?」白芷以手托腮撑靠在沙发上,另一只手扬起来,做一个捧举的动作。

  甘蓝笑开来,一面走向厨房一面问:「我只有红酒,你挑麽?」

  斯宾诺莎说过:假设A知道B要说什麽,B也知道对方知道了他要说什麽,A再知道了B知道了自己知道他要说什麽……这样无休止却不用点破的心领神会,就是两个人之间的无限和永恒。

  甘蓝在白芷的酒杯里倒入两指深的红酒,再将瓶口快速一旋,利落地把瓶嘴的酒滴收进瓶身。

  「之前就觉得你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呆气,没想到,竟然是书呆子的『呆』,看你藏书的规模,还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啊。」

  白芷这样说时,眼睑低垂,鼻尖在杯口轻嗅,甘蓝凝神看着她,注意到她一侧鼻翼上有一处极小且颜色较浅的痣。不知为什麽,她为观察到这处微小的细节而一阵兴奋,彷佛自己得知了别人无从打听的秘密一般。再看向白芷时,她的嘴唇已经轻合在玻璃杯的边缘、接触到了那紫红透明的液体。

  在杯壁上攀延的红酒,像薄薄的晚潮,又像展开的石榴裙裾,悄悄拂过她的上唇,却将甘蓝脑海中的所有形容词都一拍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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