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乌墨玄平素吃得甚少。
筷子尖尖地在白饭上戳了戳，压实的饭粒紧凑发硬，戳进去微微有些阻碍。乌墨玄晃了晃筷子，将米饭上那一处洞口拨开些，露出里头的异色。
少女好似给抓了坏事，目光往四下瞥了瞥，微红着脸道：“我悄悄藏了几条炒肉，不太多……我担心被掌勺瞧见……”
乌墨玄神情微微一变。
少女敏锐地觉察到了，略现慌张地道：“小姐您不爱吃吗？”
乌墨玄拨了拨米饭，从里头夹出一片颇为细小的肉条，轻笑道：“不，并不……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我叫丹桂……”少女慌不迭地道。
“丹桂，多谢。”乌墨玄将那肉条送入口中，轻慢地咀嚼、咽落，方才柔声道：“我从前也有个侍婢，约莫与你一般大，现下想来，的确有些时日不曾见过她了。”
她所说的，自是初晴。自从天工阁过后，变故连连，当真令人颇有些无从喘息。乌墨玄自保不暇，自然也没有余力去寻找初晴的下落。
唯独在穆禾府上时，稍稍轻松些。可那时乌墨玄既已托穆禾去救岳离宫众人，初晴的下落便也不曾去拜托穆禾。那时江城中风声鹤唳，若是满城寻人，所耗费的精力甚多，穆禾未必愿意用那样大的付出来换回一个地位低微的侍婢。比起初晴，营救岳离宫众人虽然更加艰难些，可一来有醉生梦死药方做报酬，二来若是搭救成功，岳离宫上下必会感怀穆禾的恩情，倘若往后穆禾提一些无伤大雅的请求，岳离宫也必会回报。
不单如此，即便是乌墨玄本身，也似乎并无去寻找初晴的心思。
丹桂惊讶道：“她为什么不服侍小姐您了？”
乌墨玄的声音轻柔，语气却说不出的淡漠：“她犯了病，独自一个人走了。现下大抵是死了，也大抵没有，那也无从紧要。”
丹桂有些不解：“如果会死的话，为什么无从紧要？”丹桂隐隐觉得，乌墨玄对于那小侍婢，也未必如同面上那般浑不在意。
“她那病是自小落的根，医不好的。那日她忽的发起狂来，那病犯得太厉害，十有□□，是救不转了。倘若能得好运留下性命，一世不见我是最好不过的。”乌墨玄轻轻靠上椅背，笑容中又添着几分莫名的意味：“她的病原是我害的，她若跟着我，一世也好不透彻。”
尽管那样的病，或许一世也不会好。
丹桂望着乌墨玄的笑脸，心中隐隐有几分钝痛。那样好看的笑容，却并非开怀，里头隐杂着的星点悲伤，尽都被丹桂找寻出来。
“她一定很难过的。”
“嗯？”
“离开小姐您，她心里一定也是很难过的。”
乌墨玄有些好笑：“因着我，她才会落得那样的境地。”
“可若是陪在小姐您，受些苦也没什么要紧的。”
乌墨玄垂下眼帘，晦昧不明地道：“一时不慎，多说了些，大抵有些啰唣罢。”
“没有，一点也没有。小姐能与丹桂说这些话，丹桂十分开心。”
丹桂慌不迭的摇头否认。
“多谢款待啦。”乌墨玄的声音较前些时日，又多出几分开朗。
“劳小姐您受苦了。”丹桂收捡过饭菜，向乌墨玄行礼告退。
乌墨玄眼望着丹桂走出去，将门合拢来，原本坐得端直的身子轻轻靠在椅子上。她面上的浅淡笑意尽皆收起，修眉颦蹙，神情中多了些疲倦。
她这般头抵着椅背，脸便微微扬起，阖上眼帘仿佛小憩。
这样的静谧只过得片刻，身周便弥漫着一股熟稔的气息，港湾般令人心宁气和。轻轻的触碰落在脸侧，眼角，痒痒酥酥，直落在人心里。
眉心的隆起被轻柔平抚，就连嘴角的笑意也渐渐抑制不住地扩大起来。
乌墨玄一双眼眸还始终闭着，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抬起，往前探触，先是细密轻盈的衣料，继而是软香温玉的身子。
“初晴活着。”
清冷的声音落在乌墨玄耳中，却比春风还要宜人。
“嗯。”乌墨玄轻轻应过一声，语气中隐隐地好似松了一些气。她却没有追问下去，而是稳稳地抱着身前的女子，泛起困来。
遭囚禁的这些时日，她可没有一天休息妥当过。尽管莫元良气消些后，也让下人在里屋置过一方硬木小榻，可在这样的环境下，即便是雕花大床，也未必能睡得安稳。这样的日子再过得几日，只怕她的身子，便当真要受不住了。
眼下因着离清思的到来，她的精神一松，便再也支撑不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以至于她心中盘桓的几句问话，都没能来得及出口。
乌墨玄睡得着实太沉，过后发生着什么事情一概不知，隐约只觉自己在梦中听得打斗声响，隔得那样近。
待乌墨玄清醒，外头阳光正明媚，落进眼中，刺得她一时瞧不清周遭。只影影绰绰地见着几个人影，看来都是女子。
一只手掌探上乌墨玄脉门，继而听得女子声音道：“乌姑娘的身子，并无什么大碍。再休养几日，便尽皆好了。”她的声音飘渺若烟，隔得稍远些，便谁也听不见了。
乌墨玄的视野渐渐清明，便瞧清了屋中几人。
离清思站在床沿，谨慎地护卫在乌墨玄身前。而床侧坐着个女子，眉梢眼角，尽皆透着股出尘的飘渺之意。
世上的女子有许多性子温婉的，可温婉之间，又各有不同。乌墨玄若水，水流潺潺，温柔澄澈，可越往她心中探，便会越发觉察到她心中的薄凉淡漠。可这女子虽也是柔和，却好似轻烟细雨，一颦一笑，尽是浸往心中的温润圣洁。
在这二人身后，还有两道人影。
一个自是穆禾，她仍旧穿着一袭男装，随意地倚在一张轮椅的靠背上。轮椅上坐着个年轻女子，爽朗的笑容点缀着异于中原人的深邃五官，英气勃勃，又说不出的妖冶艳丽。
先开口的是那轮椅女子：“久仰大名，乌神医。”
第 53 章 所需
穆禾当先向乌墨玄介绍过那轮椅上的女子，道是叫做子枭。那子枭笑容澄澈开朗，似乎并不为自身腿脚的残疾而烦忧。
乌墨玄却多瞧过子枭一眼，许是因着自身腿脚同样不便，故而对这姑娘又心生几分好感。
替乌墨玄把脉的那位姑娘，叫做卓花未。
穆禾说起她时，目光中带着一抹促狭的光亮。乌墨玄听得这三字，果然目瞪口呆，惊道：“卓花未？华国那位神医——卓花未？”
便是离清思目中的光华，也微微闪动。
这世上，神医的名头总是分外响亮些，毕竟人皆畏死，不论达官显贵亦或是贩夫走卒，总不免想要自病痛命数中，争一刻活头。
故而若哪里出了医术精湛的人物，常人不免要告知自己的朋友亲族，这般口耳相传，流传便也极远。
因而尽管隔着国界与战争，卓花未的名头仍飘飘荡荡地传入这个国家来。
可终归是隔得远了，她的医术如何，无从亲见，倒是她的名头，比乌墨玄还要响亮几分。
神医，卓花未。
“神医”二字并非用作形容，而是卓花未的名号。
常人虽会在乌墨玄跟前唤她一声“神医”，可平素里提及她时，惯常是以“乌断肠”、“黑心肝”来称呼。而卓花未其人，自是不论人前人后，尽皆恭谨而向往的称一声“神医”。
听闻此人心地良善，不论贫富贵贱，尽都一视同仁。当真如同菩萨转世，普救众生。
可惜那神医并无各国游历的打算，而卫国的百姓因着战事，也无法轻易穿越边境去往别国。即便再如何憧憬，也唯有面对着诊金古怪、接诊又稀少的乌墨玄，心中诽骂了。
乌墨玄短短两年，便能攒下这样坏的名声，多少也托了这位卓姑娘的福。要知二人皆是女子，又同样以医术闻名，世人便不由得要将她们排在一起暗中比较。卫国的百姓不曾见过卓神医，但依着传闻，心驰神往之下不免将她往更好的方向去想，比起来，近在跟前的乌墨玄便显得愈发可恶了。
自古同行相争，见面三分敌意。乌墨玄虽颇有些受这姑娘牵累，却也不至于当真计较，只是暗地里不免也会有一星半点的较量，便也不至于那样亲善了。
可这眼下，乌墨玄向卓花未相互客套过后，她忽的便想起件事来。转过头，执过离清思手腕，轻轻一搭，微露诧色道：“清思的身子，是卓姑娘你医治的？”她的语气中有些微妙，却并非兴师问罪，而是夹杂着许些欢喜与淡淡的失落。
照理离清思既是乌墨玄的病患，在乌墨玄宣告放弃前，旁的大夫不应当插手。可现下离清思脉象平和，内力中的乱象也似都给控制住，尽管仍有小恙，过后渐渐调理总能与先前携带炎玉时无二。
乌墨玄并不介怀卓花未医治离清思是否合乎常理，也不在乎医治不下的病患是否会令她声名扫地，只要有人能将离清思医治，纵令乌墨玄自身倾家荡产她也愿意去相求。只是她虽不喜医术，却毕竟也是以医术而闻名，时日久了，总会生出许些傲气。自身束手无策的情形，却由旁人解决掉，她面上无碍，心中总不免会有些受挫。
卓花未笑着，摇摇头道：“并非如此，若要说，应当是子枭的功劳。”她说到子枭，自不免目光便往那女子身上瞥去：“倘若没有那些宝物，纵然我，也束手无策的。”
这样千丝万缕的缱绻，却令乌墨玄觉得无比眼熟，心中也渐渐有些热了。
子枭爽朗笑道：“东西再珍贵，供奉起来也没什么效用，不如留给有需之人。何况离姑娘用以交换的物事，也恰是我所需的。各取所需，正恰当。”她给卓花未望着，应当能觉察得到的，可偏生目不旁视，并无回应。
听得子枭这样说，乌墨玄便也晓得，赵家那令符，并非给的穆合，而是由子枭收了。她二人之间有什么猫腻乌墨玄混不知晓，也不至于自寻死路去探查。听闻离清思的身子乃是用令符换的宝物救治，乌墨玄心中不免悄悄的轻松几分。
虽乌墨玄不曾将离清思医治妥当，可自家心上人总归也是因着乌墨玄自己寻的宝物而获治，或许不如她亲手医妥那般安心，却也足够使人欣慰雀跃。
因着把脉，乌墨玄的左手牵着离清思手掌，右手扣着一截儿手腕。离清思站在她身后，手臂便从乌墨玄肩头横过，轻轻地垂在她肩膀上。
因着心中稍稍松懈，乌墨玄身子微微后倾，便窝上一方柔软的怀，清冷的气息裹着乌墨玄，比什么床榻都要舒适。乌墨玄在这怀中蹭了蹭脑袋，懒得好似猫儿一般。
“咳咳。”穆禾清了清嗓子，语气复杂地说道：“乌姑娘，你们……那个，相亲相爱，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卓花未望着她们，目光中蕴着几分探寻：“离姑娘与乌姑娘……”
“咳。”穆禾又咳了一声，说道：“这样的事情，过后再与卓姑娘说明。”
倒是那子枭双唇抿直成线，微狭着眼，若有所思地打量二人。
乌墨玄病后虚弱，这般靠得舒适，语气便不免慵懒起来：“请问穆姑娘有什么示下。”
穆禾苦笑道：“哪有什么示下，乌姑娘去一趟赵家，难得取了些好东西，却也叫旁人占了便宜，倒教我白忙活一场。”
乌墨玄不曾明白她所说何事，那子枭便朗声笑起来：“傅……穆将军乃是办大事的，何须在意区区小事。将军之事若是能成，往后奴家岂不亦是归从于将军您麾下？”这姑娘笑起来，便如漫山遍野的野蔷薇，恣意张扬，却隐隐透着一股狂态。
穆禾自轮椅旁跳开，抚了抚手臂，嫌恶道：“别恶心我，留着折腾你那木头姐姐去。”
子枭却似给人拿住痛处，倏忽变了脸色：“倘穆将军再提此事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