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刀 作者:梁白开(上)【完结】(30)

2019-03-29  作者|标签:梁白开 江湖恩怨

  传志脸上发讪,只得道:“阿笙你真厉害,什么都会。”

  “是你会的太少。”

  他语带嘲讽,传志也不生气,忽想起一事,便问:“你的医术,也是岑叔叔教的吗?随身带着恁多瓶瓶罐罐,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大夫。”

  阿笙垂下眼睑,沉默片刻道:“是我妹妹。”之前他也曾提到妹妹,传志想他不肯多说,应了一声正想另起话头,他却继续道:“我跟筝儿是孪生兄妹,生下我们之后,娘身体便不大好。爹要照顾娘,很少顾念我俩,筝儿总是哭闹,问我为何爹爹不肯疼她。等她长大了,便只同我亲近。”

  “那岂不是很好?我也想有个妹妹。”

  阿笙轻叹一声:“六年前爹爹去世,将我托付给师叔,筝儿是女孩子,便要云姨照顾。云姨是江湖上有名的大夫。”

  传志忽道:“我知道她。”若不是她,也许他跟九叔早已命丧他乡。想到此处,传志遂想起眼前这人是方家的仇人、惊鸿剑秦茗的亲子,胸口一阵钝痛,随即茫然不已:我早知阿笙身份,为何这时又在意起来?他爹爹怎样,与他又有何干?但是……倘若秦茗不死,两人还能像现在这样并肩坐着吗?

  阿笙不知他心中想法,道:“筝儿不肯,死活要同我在一处,哭得厉害。我便说‘不要哭,你跟着云姨要更好些’,她哪里懂?只说要跟着我,绝不肯分开。我那时只知云姨照顾她会比跟着我更好,并未在意她心思,还劝她不要任x_ing。”

  他从小便是冷静自持的x_ing子,妹妹哭得声嘶力竭,他却不为所动,如今回想,方才满怀歉疚。

  “爹爹要我们离开青石山再不回去。筝儿没有爹娘,没有容身之处,只求我陪在身边,我却不肯答应。”阿笙低声道,“六年间,我只见过她一次。她长高不少,亭亭玉立的,学得一手好医术。我叫她筝儿,她却不肯理我。她还在生我的气。”

  传志心不在焉,随口道:“竟是这样。”

  阿笙笑笑:“临了,她扔给我一只小箱子,里头整整齐齐都是药瓶,治风寒的、止血的、化瘀的,我的筝儿已是个独当一面的好大夫,却不肯叫我一声哥哥。”他已察觉传志怠慢,便不再说了。过了半晌,忽听传志问:“你爹爹,是个怎样的人?”

  提及父亲,阿笙双眼一弯,浅笑道:“他功夫很好,很疼爱母亲。筝儿不知,他对我兄妹二人也很是关切,只是极少表露而已。爹爹生x_ing傲慢狷介,友人甚少,常说世上都是沽名钓誉之徒,不值一提,他只要三两知己便足矣。”若是往日,他哪里会说这许多,只因此刻无事烦扰,道旁杨柳依依,清风拂面,身边又坐着传志,才心神俱安,露出些少年人的活泼来,不想话音未落,传志便打断道:“够了。”

  阿笙看他双眉蹙起,面容紧绷,便敛了笑容。传志话说出口已然后悔,见他一言不发,更是懊恼,半晌方道:“我,阿笙,我……是我不好。你提起你妹妹,我便想到我的家人。”

  “我知道。”阿笙拿过他手中缰绳问,“你仍在想青虎门的事?”

  传志一愣,细细思忖片刻,方道:“我不知道。我想到青虎门,就会想到方家,又总觉得是我害了方家。九叔总要我给方家报仇,直到这两日,我才明白为何如此执着。若我亲眼看到落梅庄的惨状,我恐怕也是如此。阿笙……”他考虑再三,仍觉此事不当隐瞒,暗下决心,心想便是说出来他再不理我,也应当说:“你可知我的仇人都有谁?”

  阿笙瞥他一眼,回身掀开车帘,张一刀正坐在南宫晚樱身侧打瞌睡。阿笙拾起竹杖在他脑后一敲,看他轰然躺倒,才道:“我岂知道。”

  传志抓过他手,垂下头,轻声道:“我不该瞒你的,你不要生气,我将那些事都讲给你听。”他脑中乱得很,将所知之事颠三倒四讲过,阿笙始终默不作声。他提到秦茗,偷偷抬眼瞧他,他也无甚表情。待他磕磕巴巴讲完,阿笙方道:“你适才生气,是因为我说我爹是个好人?”

  传志赶忙摇头,又点头,丧气道:“我,我还想,幸好你爹爹过世了,我不必找他报仇,若是那样,我,你跟我……你既然知道了,我只请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有意瞒你。”

  “哼,在你心里,我倒是个随时都生气的□□桶?”阿笙挑眉,本想嘲讽一番,见他忐忑不安,只得轻声道,“姑且不说我爹,谢慎山、狄松名动江湖,都是响当当的汉子,若当真是你方家的仇敌,你又如何?”

  传志咬牙:“我自然想过这些,却想不明白。”

  阿笙略一思忖,道:“付九只凭一面之词,便认定此事与他们相关,只怕未必。听张一刀所言,那落梅庄新主定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且他身后另有其人。你要报仇,总该先知道仇人是谁。封决对付九用‘千里追魂香’,是在变故之前,想是他一早知道有人谋害方家。付九不过是方家下属,何以忌惮至此?”

  传志道:“九叔功夫倒是很好。”

  阿笙冷哼一声:“能杀了方携泰、徐九霄这等高手,谋害庄中数十英雄的人,会忌惮他的功夫?何况他们不止一人。”他凝神沉思,忽见传志始终握着他手,轻轻抽回道:“他们忌惮付九,是因为你。”

  “我?”

  阿笙点头:“若我所料不错,此人对落梅庄内人事恐怕很是熟稔,他既知庄中地道,又能支使封决为其效命,而且,他对付九了如指掌。二月初九落梅庄遭难,付九送信未归,此人对方家极为忠心,拼了x_ing命也会护你周全,也势必要回来报仇,因而他才派人追杀你们以绝后患。”

  传志称是,又想到一事:“那‘天下至宝’又是何物?他们追杀九叔,不是为了这件宝贝?”

  阿笙道:“倘若确有什么‘天下至宝’,那人谋害方家,一是想夺得落梅庄,二是为了此物,要么他宝物到手,为绝后患才放出流言,令各路人马追杀你主仆二人;要么,他与张三不并非同路,他也以为那宝贝确在你身上。倘若没有……”他抬眼,定定望着传志:“那便是张三不有心陷害,在樊楼里放出话来,引得有心人到你方家夺宝,借刀杀人。”

  传志面色煞白:“若是这样,你爹爹他们,他们……”

  阿笙轻笑:“以他们才智,岂会猜不到这层原由。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若知道方家有件天下至宝,何人不想一睹为快,或是据为己有?此话一出,方家必将处风口浪尖。”

  传志喃喃道:“你不是说,他们都是好人吗,你爹爹、谢慎山,都是大侠,为什么不阻拦?”

  阿笙默然,许久方叹:“你可曾想过,万一……你方家才是坏人呢?”

  传志胸口大震,呆若木j-i。道上裹着黄沙的风迎面击来,顿觉满口苦涩。

  两人都是沉默,一路上再不说话,是夜抵达商丘,张一刀负了南宫晚樱到城中寻大夫,与两人就此别过,临行前看传志颓靡愈甚,对阿笙附耳偷言几句,说得素来面色冷峻的少年脸上发红。阿笙将马车赠他,只牵了两人马匹到客栈住下。夜里同塌而眠,见传志神情呆滞,叹息一声道:“我只是信口胡说,你莫当真。你可记得,真相如何,总要你自己问问方知。”

  传志眨眨眼睛,坐起身来,像个孩子似的蜷在他身边。阿笙心想,遇到这人之前,他叹息无奈的时候从未如此频繁。他捏捏传志脸颊,又觉过于亲昵,再想到张一刀的话,忙收回手来。他脱了外衫,见到怀中洗好的手帕,便放在传志手中,冷冷道:“清宁姑娘的帕子,我给你洗干净了,你好好收着。”

  传志低头看上一眼,信手放在一旁,喃喃道:“我要它又有何用。”

  阿笙一愣,敛下眼睛,迟疑片刻才缓缓道:“你心里很难受,是不是?”

  传志苦笑:“阿笙,我下山之前,从不知世上有这么多烦心的事。我不想杀人,也不想报仇,现在又觉得不能不报仇。但如你所说,落梅庄里若都是坏人,我还要不要报仇?万一我的仇人都是好人,我还要杀了他们吗?”

  “世上的人,从来不是非好即坏的,世上的事,也从不是非黑即白的。你眼下愁苦,又有何用?”阿笙并不看他,双手紧紧攥着放在膝上,低声道,“你只要记着,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食言。”

  初次遇到阿笙,他讲话傲慢清高,似拒人千里,此后重逢,更是高高在上,时常语带嘲讽,冷若冰霜,传志知他诚心待己,便不以为意。然头一次听他如此温言软语,竟心中一荡,胸口火热非常,呆呆望着他眉眼,惊得语无伦次:“你对我这样好,我,我……白日里我不该对你生气的,我真是笨蛋,我不该……阿笙,我真的,真的……”

  “我刚告诉你,从没有非好即坏的人。”阿笙低叹一声,忽抬起眼来,倾身在他唇上轻轻一吻,随即退开,又低下头去,“便是我,也有告不得人的心思。”

  传志愣住,舔舔嘴唇,道:“张大哥,张大哥教过我,说,说……”

  阿笙一手撑起额头,面露窘态:“那小老儿信口胡说,你莫当真了。你什么都不懂,快睡吧,明日还要上路。”正打算躺下含混过去,忽被扣住双臂按倒在床,他仰脸,迎上传志双眸,饶是他也有些面红耳赤。

  传志胸中气息起伏不定,白日里烦扰的事情顷刻间烟消云散,眼下他眸中只烙下阿笙模样,忽觉天下间一切困扰都不必担忧了,便大声道:“我不懂的事,你教我便是了!我,我心里……阿笙,我不如你那样聪明,对人情世故不如你通晓,你都会教我,是不是?我,我能遇到你,能同你一起去苏州,我真的很高兴。你亲了我,我也很高兴。我……”他怕阿笙吃痛,松开双手按在枕上,不意摸到那条手帕,愣了一瞬方道:“我不要清宁姑娘的帕子。我受了伤,你会给我包扎,我不要她的帕子。阿笙,我只想,我真想……我想同你在一处,伤心的时候、高兴的时候,我都想同你在一处。”他越说越笃定,竟似终于找到了心里话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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