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 by 绪慈【完结】(8)

2019-03-26  作者|标签:


  那些难得的缘份啊……绣娘始终知道他爱着想着念着伤着的,是谁。
  然而……就算如此,又能如何……
  “爹爹!”庭园远处,突地传来楚楚急切的唤声。楚楚拉下凤冠上的盖头,身着嫁娘服,神色慌乱地往慕平与楚扬之处跑来。“爹爹您没事吧!”
  就在这时,慕平慌乱之下推开了楚扬,他的举动犹若一把抻刀,在两人间划下一道鸿沟,深不可越。
  慕平道:“你走吧……我求求你……走吧……”他掩面,泪如雨下。“求求你了……楚大哥……”
  楚扬僵直着,睁着的眼,满布伤痛。“明日,我在渡口等你。”他口吻坚定。
  “我今生……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慕平闭起双目,无力闻问楚扬心伤。
  酒肆内众多宾客探头探脑在庭院之外围观,众目睽睽议论纷纷。穿着喜服的张勖与酒肆小厮连忙阻挡宾众,不让他人往里头挤去。
  慕平转身,踽凄离去,他身影落寞无法回头。
  楚扬欲举步追上,然而慕平的那句话,却让他的脚像生了根移不开地。
  我今生……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慕平此言重创楚扬,他心痛如绞,难以平复。
  楚楚拧着红盖头,缄默不语了好一阵,直至慕平蹒跚走远,她才开口。“楚大人与家父想必相识。”
  楚扬望了楚楚一眼,知她为张勖新婚妻子、慕平义女。
  “家父不会再与楚大人见面了,楚大人请回吧!”
  “你很像她。”楚扬看着楚楚焦心神色,想起了慕平已故的妻子绣娘。“你的性子就和她一样,总是为他着想。他在你们身旁,想必无忧吧!”
  “是喜是忧又如何?”楚楚双眸微暗。她心里明白,这些年慕平从未宽心开怀过,他总是蹙眉,总是遥望远方。思绪飘忽忧然无晴。
  “我不愿自己与他,一生就这么过下去。”楚扬回答。凝望慕平曾行渐远的身影,楚扬深深叹了口气,想将胸口凝聚不散的热气叹出,道:“再这般下去,怕就算是入了土,这生想望仍徒留惆怅。”
  楚楚手中的红巾拧绞太紧,指节痛麻非常。“敢问楚大人与家父是何关系?”
  “我与他是何关系?”楚扬沧桑脸庞上,漾起一抹痛彻了心扉的笑。“我与他……从无关系……”
  他俩,不过是擦身数次无法交集的路人,他就算走进慕平心里,也难圆希冀,停留慕平身边。
  “爹爹……”天初亮,楚楚叩了慕平房门。几声之后,慕平无反应,楚楚推门入内,只闻满室酒气呛人,定睛一看,才发觉慕平醉倒在桌上,手中握着那只青瓷杯,怪死不放。
  “爹没事吧?”对丈人改了称谓的张勖穿着衣裳,结着衣带,初醒的双眼略为朦胧地,打着呵欠进了慕平的房间。
  “帮我将爹扶到床上去。”楚楚话一出,张勖便立即搀起慕平,将醉得不省人事的他放到床上。
  “怎么喝得这么醉。”张勖看了看桌上一大坛空了的酒缸,吓了一跳。“他的酒量可真是越练越好了。”
  “相公……”楚楚望着慕平憔悴容颜,心里不舍骤然窜生……[幸福花园]
  “怎么?”张勖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些。随即,他扳开慕平手指,将慕平掌中紧紧握着的青瓷杯给拿了出来。他端详半晌,道:“奇了,我在老师府中也看过一模一样的杯子,只不过那杯子有许多裂痕,像是补过的一样。”
  “楚大人与爹,是旧识。”楚楚说着。
  “看昨晚那样,的确是。只不过两人到底怎么回事,爹是欠了老师的银子吗?怎么爹才坐下没多久,便被老师追着逃。”不明就里的张勖哈哈两声。
  “或许吧!”女子心细,楚楚看了眼,心里便明白了,然而她却无意对夫媚解释,她不想多惹是非。望着慕平,楚楚心里头下了个决定。她道:“我丧亲父后,多亏了爹爹收养我,让我有衣能穿有瓦遮头,爹爹的恩德我没齿难忘。我只愿爹爹能再展欢颜,从今尔后不这么愁眉深锁。”
  “怎么了,讲这些?”张勖不明白。“爹到底是欠老师多少银子,瞧你也跟着愁眉苦脸的?”
  “欠的,不是银子。”
  “不是银子,那是什么?”
  “是债。”情债。

  第九章

  夕阳西斜,残霞橘红掩映,如火烧焚,染红了天。
  楚楚撑着把纸伞,无人陪伴,独自到了渡口。
  江边水长天阔,风有些刺寒,冻降入骨,疼进心里。
  楚扬立于岸边,渡口几艘摆渡的船来来去去,他的目光灼热,只守着来时的路,不多做挪移。
  楚楚走至楚扬跟前,小脸藏匿伞下,吴侬软语盈盈开口。“家父不会来了,他前夜喝得酩酊大醉,现下卧床不起。”慕平已睡了两天,楚扬就在渡口吹了两夜风,楚楚看着楚扬苍白病容,听见他浅浅的咳嗽声。
  “不,家父没醒过,更不知我来。”
  楚扬别过首,遥望江面水色风光。“我会等下去,直至他来了为止。”
  “家父若不来?”
  “我便不走。”
  “楚大人与家父若为旧识,便该明白家父生性。家父只求平淡过日,大人声望如日中天,家父哪可能多靠近一步?”楚楚听着楚扬的嗓音,沙哑万分。
  现下虽已入春,然而渡口风大伤人,楚扬枯槁面容血色尽失,身子有些摇摇欲坠。
  昨夜的一场大雨来得急促,不知他是否也守着没有离开过,这么下去没等到他爹,他便会先不支倒地!
  “富贵如浮云,一切皆可抛。”
  “大人此话可真?”
  “楚扬从不眷恋官场。我盼的,始终只有一个。”
  楚楚淡然笑了。“我相公与我,来渡头前,已经散了酒肆。那间店里如今半个人也无,我与相公也决定即日上京,为楚大人善后。”
  “你……”楚扬回过头来,望着这名慧黠女子,有些意外 。
  “我只求大人这回能解了家父心结,其余别无所求。我爹爹他只想躲着大人,从不敢面对自己心意,请大人让他了解吧,知晓谁才是爱着他的,而他和躲避,伤得那人有多重,伤得自己有多深。”语毕,楚楚转身离去,与渡口远处伫立守候的张勖相偕,上了停在一旁的轿,就此远行。
  悖礼逆道者,天地之所不容,楚楚即梗惊骇,却也不愿阻止这两人该有的结局。她爹爹此生历经无数风浪无数打击,憔悴沧桑的心满目疮痍,她不愿见爹爹孤老一生寂寞下去,有一人定能让爹爹展露笑颜,那人名为楚扬。
  斜阳下,晚风吹拂,他淌着泪依偎进夫婿怀中。
  一只青瓷杯,一壶开了封的女儿红。她如今有人相守,也希望爹爹偕着谁共度残生,直至白头。
  梦里,慕平似乎又听见了楚扬的咳嗽声。
  在扬州旧宅空荡的宅第里,楚扬抚着那把早已破碎的琴,残音不全,垂首拨弄着,只希望围墙那头有谁会再翻过,与他相见,与他把酒言欢。
  一声一声,咳哑了嗓子,一声一声,咳伤了心肺;一曲一曲,割伤了指腹,一曲一曲,盼红了双目。
  悠悠地,慕平转醒。伸手不见五指的房内,他掩面叹息。
  都已那么久了,楚扬仍是惦记着他,那时,他曾以为思念会随光阴流逝,而后消失心底再不复想念。
  就犹如十姐出嫁时哭成泪人儿,她那时是如何惦着楚扬,然而为人妇后第三年京城再见,一切均已消逝,在十姐的眼里楚扬什么也不是,而是害他散尽千金与东厂苟且的楚家人。
  三年、六年、十年……这生已成唯一的爱恋,楚扬与他相同,早已深刻入了骨,再无法抹灭。然而……然而……楚楚大婚夜里,那么多人窥视着他与楚扬一举一动,他的慌乱挟着害怕,他只想逃。
  就如同京师最后一夜,他欲远离楚扬,不愿一切呈现众人眼前。他的怯懦如昔,无法正眼看着楚扬。
  他的妻,始终是绣娘,不会是谁人。
  睁眼,下了床,慕平点燃油灯,疲累地坐在桌前。酒味弥漫的室内亮光缓缓晕开,慕平此时突见桌上摆着一对青色瓷纹杯。杯身裂痕细碎,有着牢牢补过的痕迹,慕平盯着其中一只杯缘上的小小刻痕,震惊地捂起了嘴。
  他记得,这对杯为官窑所产,有着其余瓷器难以比拟的雨过天青色。这是他开始接掌扬州酒庄生意时,爹特地买来赠与他的。杯缘上的细微刻痕,是某回他醉倒推落楚扬手中青杯所致,杯身上的细碎裂痕,是他一次又一次伤害楚扬,一次又一次摔碎地上所成。
  杯子,该是留在扬州楚扬旧宅,他没想过会在此地再见。是谁带来的?是楚扬留给楚楚的吗?
  他执相楚扬惯用的那只杯,想起扬州无忧无虑那些年,当时,他偶尔会见楚扬的笑,楚扬总望着他,将心牵挂在他身上。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楚扬,十多年来,一直都是。每回楚扬寻他而来,都被他所推开,一再一再地,宛若这碎了又碎的青瓷杯,遍体鳞伤。
  房门之外传来几声咳嗽,太远的距离令声音模糊不清。慕平放下青瓷杯,推开房门往楼下走去。
  几个琴音,在谁人指下被幽幽勾起,响着凄沧、响着无奈。
  慕平耳际嗡嗡作响,他下了楼,看见空荡晦暗的酒肆一角,一个人,拿着把琴,捂着胸口,缓缓拨弄着。
  那人深邃的眸湛着郁郁蓝光,那是慕平最为熟悉的色泽,伴了他多年,在每个月明星稀的夜里。
  酒肆关门了,众人皆走无人留,慕平环顾四周想寻找楚楚与张勖身影,然而他很快便明白,楚楚也离开了此处。
  他明白楚楚是想让他与楚扬独处,只是……只是……他的心慌乱无依着……
  楚扬的咳嗽声犹若那年扬州夜,声声剧痛,咳人心扉。他些微扬起首来,见着慕平,缓缓一笑,笑得哀然。“琴好久没练,生疏了。”
  楚扬停下了琴,起身走来。慕平犹若惊弓之鸟,连连退后。
  楚扬止住脚步,牵起一抹笑。“你总是躲着我……”
  慕平低下头去,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女儿与张勖进京,酒肆也关门了。如今再没有谁看着你我,我能暂且留下吗?”
  楚扬问着。
  慕平眼神左右游移着,好或不好皆未说,停顿半晌,便急急忙忙举起步伐往楼上厢房而去。
  “平儿……”楚扬一把攫住慕平手腕。
  慕平吓了一跳,连忙想收回手。然而无论他如何挣扎,楚扬始终无意放开他。
  “青瓷杯我粘好了,虽然裂痕仍在,然而杯子完整了。是不是过了这么多年你都无法原谅我,我只是想留在你身旁罢了,这点乞求,你都不愿答应?”楚扬咳着。
  “不……”慕平摇首。
  “人生至此,已要油尽灯枯了。倘若你也念着我,为何不肯……”
  “不……”慕平猛地甩开楚扬的手,他呜咽着:“我没有念着你……没有……从来没有……”
  楚扬抿起了双唇,苍白的脸色枯槁憔悴。他半刻后才得由慕平回绝中,找到仅剩勇气,继着开口:“我说过,我会辞官,会远离朝堂。只要你点头,我与你便离开此地,远离众目,过着只有你与我的生活。”
  “尘世如此之大,又怎会只有你我?”慕平仍是无法走近楚扬身边。
  “会有的。”楚扬黯然道:“你爹过世后,你姐姐们卖了祖宅,将你娘接往他们家中就近照顾。那宅子荒凉前,我买下了。如今福伯正在扬州等丰,等着我与你回去。我们可以足不出户谁也不见,就在那两座宅第间,朝夕相处,酿酒鸣琴,隔绝尘嚣,度过残生。”
  慕平摇首,转身离去。“你前程似锦……别自毁一生……”
  “你难道还不明白,没有你,一切繁体都只是虚无空洞。”楚扬咳了起来。
  “就当是我负了你……你走吧……楚大哥……”慕平无力回首,走回了房去。
  那时起,楚扬坐在楼下,慕平居于楼上,两人相隔从不远,但却有道跨越不了的鸿沟横隔。楚扬守着不走,慕平便不下楼。空荡的酒肆里新婚夜开了封的女儿红香醇仍在,但婚宴喜气早已全失。
  夜里,慕平睡着醒着,总会听见残缺不全的琴音。琴,是张勖自京城买回来的,慕平初听楚楚试音时便爱上了那温润音色。
  就像是楚扬碎在扬州的那把琴一般,音色朴实,但也唯有如此之琴,弹在有心人指下,才能显出指下的丰盈多情。
  一声一声,音调夹杂着楚扬的咳嗽,慕平不忍,遂掩耳不闻。
  夜里,匡啷的瓷杯落地声响惊醒浅眠中辗转反侧的慕平。好些天只有琴声与咳嗽声的酒肆楼下,传来了别的声响。
  慕平缓缓起身,打开厢房门,往楼下看去。幽暗的厅里无了琴声,一切平静异常,只有楚扬的咳嗽声细微响着。
  楚扬病了。这是慕平这些天来唯一念头,然而他不与楚扬见面,楚扬便留在酒肆内不肯走,楚扬病起来总入膏肓、药石不灵折磨久矣,他想起楚扬这旧患便忧心不已,然而他的脚步却定止着无法向楚扬再迈半步。
  见了楚扬,他的心便软了伤了痛了,他明白楚扬若再不走,他的坚持亦无法停留太久。就犹如绣娘处处希望他好一般,他也盼楚扬能永永远远位列朝堂,当个令人崇敬的父母官,而非留在他身旁,与他躲着众人过日子,什么也不是。
  楚扬的手执不住杯子,喉间若火焚痛苦难当,他不住地咳嗽着,胸口撕裂般的疼,湛蓝双目布满血丝。再拿起另一个瓷杯,他斟水入内,怎知一个天旋地转袭来,他眼前发黑软倒在地。
  想支撑起自己身躯的手,按着地,落正方才碎裂的瓷杯之上,楚扬拧起了双眉,碎片深陷入掌割裂手心,让血溢了出来。
  “楚大哥……”慕平脸色刷地雪白,他立即由梯上奔下,拼了全力赶至楚扬身旁。
  然而,楚扬就在身前了,慕平欲伸出的双臂却又迟疑了。
  “没事……我没事……”楚扬挣扎着起身,却又跌回地上,弄出更多伤口。
  慕平红着目,别开脸,半晌之后还是伸出手来搀起楚扬。
  楚扬咳着肌肤灼热难当,热度隔着布料缓缓透过来,慕平吓着了,不知楚扬竟发着高烧。
  “你病成这样还说没事?”慕平将楚扬扶至长凳上坐下,他燃起了油灯,照亮厅堂,回过神来见着楚扬满手鲜血,他不忍,泪遂落。
  “你来了……我便没事……”楚扬脸庞苍白如纸,毫无血色。他犹如将死之人气息微弱,但眼中却泛着笑,只因慕平跨过了那道鸿沟,愿意来到他身边。
  慕平即刻拿来干净白布为楚扬裹上,他也不知道楚扬掌中是否有碎片未清,血肉模糊地他无法逼自己仔细去看,所以布条压得轻,于是血仍在滴落。
  “我去……我去为你找大夫……”慕平举步离去,拉着门闩,就要开启酒肆紧闭许久的大门。
  “平儿!”楚扬焦急狂乱地走了过来,他不稳的脚步一绊,整个人往慕平身上扑抱而去。
  慕平贴卧于门板之上,因楚扬突如其来的动作,僵直了身无法动弹。
  慕平的唇齿、他的身子,不停细微颤抖着。
  “别走……你别走……”楚扬嘶哑的嗓音痛苦哀求着。
  “我为你找大夫……”慕平仍害怕着楚扬的碰触。
  “我知道你这一去,便要逃离了我,不再回来。”
  “不是的……”
  “你说谎,你总是趁我转身之际便远远离去。你可知上元节后,我在那里等了多久。”整整月余,楚扬留在慕平京师家中整整月余。
  然而慕平却失了踪影,只留下绣娘的坟,留下他的遗憾。他紧守着那道不知何时才会有人回来的门,抱着卑微的希冀等下去。直至后来家人发现他失踪,大举搜索京城,才在荒废了的宅院里寻着了他。
  楚扬不知自己这些年是如何熬过来的,他只记得自己过了段行尸走肉的日子,而后才寄情功名,将一切时间精力花费于朝堂之上,以求转移这生不如死的痛楚。
  至今,多次多次与慕平擦肩而过,此回更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前来见慕平。
  他们俩受的苦已经够多,此生若不能偕子之手与子相守,那这生再如此痛苦苟活下去,又有何用。
  楚扬紧紧地拥住慕平,用那双满是鲜血的手抱紧慕平不放。
  “楚大哥……你放开我……”慕平无处可躲。
  “除非你的心里一直没有我,除非你从未想我念我,那我便会放手不再打扰你,永远永远不再见你。”
  “你病得很厉害,你的手正在流血。”
  “平儿……告诉我你是爱着我,我们回到扬州去,从此不再见谁,只有你我,永不分离。”
  “不……”慕平缓缓摇首,而后加剧。“不,我没爱过,从未曾有过。我心里的人只有绣娘,她是我的妻,我所念所想只她一人,从无别人……”
  突地,慕平紧锢的桎梏松开了,他踉跄两步往后退去。
  慕平转过身来,见楚扬以满是鲜血的手后着额,眼中涣漫游移失神。
  楚扬的手揪着发,细细的韧线扯着伤口,溢出了更多的血。
  “楚大哥……”
  楚扬晕眩着,森冷无情的暗潮袭来,灭了他所有希冀期望,将他推入万丈深渊之中。
  楚扬跪倒在地,缓缓由眼眶中落下的泪,滚烫不已,熔毁了最后一丝求生的念头。
  他的喉头发出浅不可闻的呜咽,双后掩面,生着浅得无法再浅的悲鸣。
  “楚大哥……”慕平靠着门板,身子滑落在地。他不敢见楚扬,楚扬受伤甚深的神情狠狠地扎入了他的心。
  楚扬眼前光芒尽逝,他合上了眼。倘若慕平不需要他,那他留在人世又有何用。从扬州、至京城,一切繁华皆如梦,只有在慕平眼里他才感觉得到真实。他这一生,都在追寻着慕平,他盼着自己能拥有慕平一小片笑颜,一些些倾心。然而,一切似乎太难,在他倾尽所有之后,仍无力挽回。
  若是如此,当初,上苍为何要让他与慕平相识。美好无忧的扬州风景,如今却成了扼杀他明日的刽子手。
  楚扬胸中积郁翻腾,呕出了口鲜血。
  血由唇角落地,哀然的色泽,凄红不已。于是,他失去所有足以坚持的气力,往后倒去。他说服自己慕平并不爱他,一切都只是自己痴心妄想。于是,他该离去。他已为慕平带来太多困扰,他该离去。
  “楚大哥!”慕平仓皇地起身,双膝着地,往楚扬挪去。他拼命地摇晃着楚扬身躯,然而楚扬动也不动,全无反应。
  “楚大哥你醒醒,别吓我啊楚大哥!”慕平颤抖着唇,紧紧拥住了楚扬。
  “不要……不要……你醒来啊……”慕平的泪不停滚落。

  第十章

  酒肆阴暗无光,无人闻问。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
  他不想失去楚扬,他不想……
  月落星淡,白雾薄蒙的早晨,天仍有那么一丁点灰。
  慕平的脚步声在行人稀少的青板路上响起,他额上满布斗大汗珠,眼里含着再无法强忍的泪,仓皇地奔着。
  上了小桥,过了潺潺绿水,拂起两岸青茫烟柳,踏过雾湿石板子道,他难以克制的情绪在楚扬倒下那刻溃堤而出。
  直奔至了医馆之前,他猛地举起双拳槌击医馆门板,巨大的声响在宁静的晨间突兀响起。
  谁人家里养着的犬吠着,夹杂鸡啼破晓,扰醒了枕河人家一方恬静好梦。
  “谁啊?”屋里传来,一名年过半百的老人家身着中衣,边系着身上衣带边快步前来应门。
  “大夫,大夫救命!”门才开,慕平慌乱地抓住医者的手,就要往回拖去。
  “等等,这位大爷,我尚未拿药箱啊!”大夫揉了揉犯疼的额边,大清早被这么吵醒实是有些难受。他往回拎了药箱,这才随慕平离去。
  回到了酒肆之内,大夫一进门便瞧见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楚扬,大夫连忙走近为楚扬切脉,而后唤过慕平。“他身子这么弱,不好躺在地上。大爷,还麻烦你帮个手,将这位爷送进房里。”
  慕平点头,连忙趋向前来与医者一同将楚扬往楼上他的厢房送去。
  安置好楚扬后,大夫立即拿起银针为楚扬针灸疗治,慕平瞪着双空洞无的眼远远退在后头,坐在自己房内的椅上动也不动,看着血色尽失的楚扬。
  一个时辰过了,天大亮,朝阳穿透窗纸透进房内来。大夫松了口气,拿起被子盖在楚扬身上,收好药箱零碎之物,后开了张药单与慕平。
  慕平仍是僵着远望楚扬。
  大夫摇了摇头,将写妥的药方塞入慕平手中。“大爷,且先照这帖药一日二次煎服,隔几日我会再来看看,记着别让这位爷动气伤心,这位爷身骨天生有损,肯定自娘胎便带病,他啊,气不得怒不得、心伤不得郁积不得。若伤心动气则必大病一场,这回是来得早,命捡回来了,如要再有下回,那可真是神仙难保。”
  慕平望着单子发愣,点了点头,由怀中掏出了碎银与大夫。“劳烦你了。”
  “应该的。”大夫收过诊金后摇头离去。
  慕平握着那张单子半晌,混乱的心绪好一会儿才自纠结中抽出,他摇了摇头,拭去眼角无用的泪,摸了摸怀中所剩无几的碎银,出门往药材行抓了些药回来。
  向来远庖厨的他,买回了药,但火生了半天才生起,又在厨房里找了半天药盅,好不容易东西弄齐了,才现到底几碗水煎熬成药,他忘了问那大夫。
  掩面倒入药后,将药盅盖上,他沮丧地跌坐泥泞尘土地上,他始终笨手笨脚一事无成,自幼而长从未变过。
  像他这么个无用之人,楚扬为何始终牵挂?
  煎熬了几个时辰的药汤倒入碗里,端进房内置于桌上,烧烫的碗沿让慕平的手指红肿不堪,然而他只抹了几下,便靠近床边小心翼翼地探视楚扬。
  “楚……楚大哥……楚大哥……”连唤几声,不见楚扬转醒,慕平有些慌,不知该如何是好。
  楚扬若不醒,这药不喝,热便不退,病就不好,他从来未遇过这等情形,有些手足无措地在床边跺足着,不知该不该叫醒楚扬。
  后来,药汤也凉了,慕平仍是举不定主意,他无法预料倘若唤醒楚扬,会再发生什么事。
  心里头怯意骤生,最后他选择远离楚扬,坐在门口一张梨花椅上,遥望着楚扬,望着楚扬胸口起伏,以确定楚扬尚有一息存在,没有离他而去。
  “楚大哥,你千万别有事,千万千万别有事。”慕平喃念着。
  几个时辰后天昏暗了下来,他没有起身点燃油灯,只是从眼观换为耳听,听着楚扬微弱鼻息,一呼一吸,在晦暗无光的夜里微微响着。
  入夜时,突地楚扬气息越来越微弱了,慕平颤抖地走至楚扬床畔,伸出手指探着楚扬鼻息,他发觉楚扬气若游丝,忽有忽无。
  “楚大哥……楚大哥你别吓我……”慕平身出颤抖的手,试探般轻轻摇晃了楚扬身躯。
  然而楚扬仍是不动,无血色的脸庞在微微透入的月色映照下苍白得骇人。
  “楚大哥!”慕平剧烈地摇起楚扬,他害怕楚扬真的会就这么离他而去。“楚大哥……你醒醒,快醒醒啊!”
  楚扬没有回应,他的惨白犹若尸首,无半丝得以存活的迹象。
  慕平痛苦地跌坐床畔,双手紧握着楚扬手臂,摇晃着。“别走,你别走,我什么都答应你了,求你留下来,留在平儿身边。”大夫骗了他,他说楚扬的命救回来了,然而听闻楚扬愈渐薄弱的气息,慕平胸口疼痛不已。
  耳际响起他与绣娘新婚那夜,福伯拚死越过两家分界的墙来,开口说的那席话。
  您若狠尽不理会人,不啻是将他往死里推,求生不能。
  福伯的话语,哀怨凄沧,在静得叫人害怕的寂夜里不停回荡。
  他的闪避一再重伤楚扬,楚扬的心,犹如扬州那把琴,散得支离破碎。
  他不想的,他从不想伤害楚扬。他只是怕,怕这世俗难容的情愫哪日摊开,会使两人万劫不复,受尽旁唾骂。
  他只顾着自己,一直以来却舍弃了楚扬。
  他不该,是不该。
  痛哭失声,慕平悔恨地任泪奔流,失去绣娘后,他再也无力承受任何打击,若是楚扬离他而去,那他便真的一无所有,徒剩罪孽。慕平痛苦悔恨着,是他伤了一个深爱着自己的人,害得楚扬为他魂牵梦萦痛彻心扉,是他害惨了楚扬。
  一声咳嗽,在慕平的哭泣声中响起。
  楚扬浅浅吸了口气,而后兴起一阵剧烈的咳。
  “楚大哥!”慕平睁起仓皇双眸,探至楚扬面前。他的手,自握紧楚扬以来,便没放开过。
  猛烈的咳后,楚扬喘息着。他微睁着目,有种奈何桥畔走了一遭再回来之感。
  “药……先喝药吧……”慕平慌忙地想松手,往桌上拿药。
  楚扬的手掌反握住了慕平,死紧地,直到令慕平要觉得痛的地步。
  “你的手会再伤的。”慕平望着那裹着白布的手,慌乱着,泪不止。
  楚扬缓缓开了口。“你不该再对我好。我若死了,对你对我,皆有好处……”
  “不,你不会死的。我们要回去扬州,我会与你回扬州,楚大哥你一定要好起来,别舍平儿而去。”慕平僵着的手不敢使劲,怕是一个使劲,便会再伤楚扬丝毫。楚扬的心已尽破碎,无法再承受丝毫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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