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 by 绪慈【完结】(7)

2019-03-26  作者|标签:


  那日起他多了个女儿,她单名为楚,冠上他的姓后成了慕楚。
  慕楚……
  慕楚……
  是不是连老天都知道他想念着楚扬,不然怎会有如此巧合。
  他叫她楚楚时,她总回应他一个甜甜笑容。她的笑容就如同绣娘一样,温柔而婉约。
  她说,她与他同酿酒。他莞尔一笑,带她入一酒房,将一生所知倾囊相授。后来,她青出于蓝,制成的酒入口甘醇酒香不散,饮后余韵飘然令人回味无穷。
  她说,她想习着理帐。他算盘帐册交给了她,看着她由不识拨珠,到将店内帐条整理得井井有条。
  几年后,酒肆老旧破陋不堪,她出了主意重置酒楼,直到那时,慕平才知她为他做了那么多的事,将他由一间小酒肆的店家,推上云端,成了人潮不歇的酒店店主,从今尔后不愁吃穿。
  几文钱,一份怜惜之情,慕理得到了万倍报偿。
  然而,他却从不缺这些。金银财宝稀奇异珍他皆曾经拥有,只是他如今早已看淡一切,但求余生顺遂平静无波,如此就已足够。
  慕平并不喜饮酒,因他向来明白酒易伤身。只是,自幼养成的习性必不了,每临睡着,他总要倒些水酒落那青瓷杯,浅浅嗅闻,将酒气香味记入脑海当中,而后饮落,而后入睡。
  离开京城那年,除了几件衣服,他带走的就一对青瓷杯。楚楚虽酿酒,但却不爱品酒,所以他向来独酌无人陪伴。于是楚扬曾经饮过的那只青瓷杯,让慕平收进了柜子里不再拿出。
  叩门声响传来,慕平回过神。“谁?”
  “爹爹。”门外是楚楚温柔恬静语调。
  “进来吧!”慕平斟着酒靠着窗台,晃动杯中酒液,见着天际银月落进杯里时的浮光掠影。
  “很晚了爹爹还不睡?”楚楚轻轻推开房门入内。
  她一席淡绿青衣,清秀典雅的脸庞上胭脂水粉轻轻妆点,今年十四的她落得标致脱俗,是个含苞待放的秀丽佳人。
  “就睡了。”慕平凝视着杯中水酒。“你也去睡吧,别太累了。”
  只是,慕平话语完毕后许久,楚楚皆未答话。慕平觉得奇怪,抬首望着女儿,才发现楚楚正朝他盈盈笑着。
  “有事?”慕平问。
  “爹爹不开心。”楚楚说着:“女儿做了好些事,但从未见爹爹真正开怀过。”
  “开不开心还不都是这样,你啊也别太累了,我不需锦衣华服、大屋豪宅,我们父女俩用得上的能有多少呢,你留在我身旁便已足够。”慕平道。
  “爹爹的心愿呢,请爹爹告诉楚楚您喜欢什么、缺些什么?楚楚不愿爹爹愁眉深锁。”
  慕平似乎看见了楚楚身上重叠了绣娘身影。他淡然笑着:“如今衣食无缺啊!”
  “遗憾呢?”楚楚问着。
  “遗憾……”慕平愕然,不知楚楚怎会问得这事。
  “爹爹这些年无欲无求,但总有些什么事喜欢着爱着,却无法达成的吧?”楚楚年纪虽小,但在遇上慕平之前历经许多生离死别人世折磨,她的眸间除了绣娘曾经有过的温柔婉约,更有着对事对物的锋利透彻。
  “……”慕平摇晃着青瓷杯,黯然笑了。
  “爹爹……”楚楚收起了言语低下头去,亦知自己无心碰触了慕平伤痛之处。“有些事虽喜欢着爱着,但却也无法开口。”
  “楚楚以后不会再问了。”她原先的用意并不是让慕平神伤。
  慕平笑了笑。静了半晌,道:“你会弹琴吗?”
  那之后,楚楚便说想学琴。
  他拿些闲钱,找来名师教她琴艺。
  而后,楚楚放下了酒楼之事,再不去想要让酒楼名声响亮,让水酒更纯更浓。她将所有精力投注琴声之中,日日夜夜抚琴不歇。
  楚楚本就伶俐非常,几年之间背下所有琴谱,连慕平找来的几位先生也叹着楚楚技艺了得,再无东西可教下去纷纷请辞。
  琼楼玉宇般的酒楼又换回了路旁寻常可见的酒肆,楚楚请来两名小厮与掌柜看顾,平日闲暇无事,她便挑着些曲子弹琴予慕平听。
  然而,慕平却只爱一首。
  那曲悠扬**,声声刻入了慕平的心扉。
  慕平记得,楚扬弹过。
  楚扬说:“这曲,只弹予你听。”
  “是什么名?”某日,他问楚楚。
  楚楚笑着:“爹啊,这曲名叫长相守,您怎么只爱听这首曲呢?”
  “长相守……”他愕然了。
  这曲,只弹予你听……
  长相守啊……
  那当年哽在喉际说不出口的,竟是楚扬唯一冀盼……
  楚楚十五及竿这年,慕平将楚楚唤来跟前。
  “爹也该为你找个好儿郎,让你出嫁了。”慕平摇晃着青瓷酒杯,如是说着。
  “爹爹想为女儿许婚?”楚楚敛眉颔首,静静地站在慕平身前。
  “自古婚姻大事皆由父母作主,没一人例外。即便你心有所属,仍是得奉父母之命,嫁出门去。”慕平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酒杯中的倒影。他对楚楚说的这番话,俨如他的父亲那年对他所说。他听着家里的话娶了绣娘,绣娘虽然怨言,但他这些年来却深深觉得是自己负了绣娘。
  “女儿一切听从爹爹的话,爹爹决定便成了。”楚楚答道。
  “你的一生,我怎能私自决定呢?”慕平饮落了杯中烈酒。“看你爱着谁,便嫁作他妇吧!我也只盼你能与谁终老,其余的,似乎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爹爹……”楚楚菱唇微扬,牵起了浅浅淡笑。
  慕平虽不管事,也不甚懂女儿家心思,然而楚楚想些什么他倒还料得了一二,酒肆邻间有个少年郎名为“张勖”,他自幼父母双亡从小与楚楚青梅竹马互相扶持着长大,今年秋试赴京一试中第,当上了状元郎,十年寒窗苦读有了成就,
  楚楚也笑开了怀,之后书信鱼雁往返不歇,一对小儿女的情窦初开,他怎会看不见。
  所以他让楚楚自个儿选,他要楚楚出嫁时笑容满面风风光光,他要她当个最美的新嫁娘。
  京城,户部尚书府。
  这夜,张勖在门外叩起尚书府门环来。他身材虽高壮魁悟,然而毕竟自幼生长南方,敌不过北方夜里的冷天气,瑟缩地环起胸来。
  “张勖有事求见恩师。”等待了会儿,他随后被带往府内。
  月色清明,张勖随仆人走过萧寂庭园,叩了门,进入书房里。书房内,烛影摇晃,案桌上书卷成山,桌旁角落一只白玉瓶与青色瓷杯置放,杯中倒满水酒,酒过八分而不满,案桌后有名男子凝神屏气以笔蘸墨振笔急书,神情专注非常。
  “学生张勖拜见老师。”张勖对案后之人恭敬伏身。此人乃是大考之后提拔他为户部左侍郎,并教导他如何掌管所司之职的恩人。
  楚扬抬起首,眸中蓝光在烛火间显现,占据双瞳。“有事?”他淡然地道。
  楚扬发丝乌黑面容肃整,端正的神情不苟言笑,俊飒深郁的脸庞有着风霜划过的痕迹。
  底下的张勖微微点了点头。“张勖自幼无父无母。幸得老师提拔,如今才得有所用处。张勖今年已二十有一,该是成家立业之时,未婚妻子待着张勖返回苏州迎娶,算过流年合过八字后,下月初八正是良辰吉日……”
  楚扬忙于公事,无意与张勖谈论太多,他垂眸将目光移至卷宗之上,后道:“你就回乡去中以,我自会找人暂先顶替你的位置。”
  “多谢老师。然而,张勖尚有一不情之请。”张勖笑了笑。
  “说吧!”
  “老师对张勖有再造之恩,张勖这喜酒,千盼望盼,就只盼有老师出席。”张勖拱手而揖,神情诚恳万分。
  楚扬罢下了笔。“你在我身旁已有些时日,明知我一由朝堂回府,便不会再出半步。”
  “学生恳请老师同行。”张勖跪了下来。
  楚扬停笔半晌,张勖虽心意已决,然而他确有别番考量。“你走吧,我尚有卷宗待阅。”随后,楚扬让仆人驱离了张勖。
  “老师!”张勖不解的呐喊由紧闭的门扉后传来。
  望着那扇已合起的窗,楚扬深邃愁郁的眸子有涟漪漾起,渐渐地汹涌摆荡。
  苏州啊……那他去了不下千次,却焦惧万分不敢久留之所……
  即便张勖邀约如何诚挚,但楚扬就是无法与他一齐往苏州而去。他心底深处戒慎恐惧着的,就在苏州城内。
  举起桌角那只有着白瓷补过痕迹的青瓷杯,杯缘有着小小缺口,是他幼时无心弄裂。碎过一次的杯子,无论再好的工匠巧手填补,仍是留下碎时猛力碰撞所弄出的伤痕。楚扬的指尖抚过那些痕迹,是以他明知慕平便在苏州,却无法答应张勖的请求,与他同下江南。
  “平儿……”他唤着那遥远却又熟悉的名字。自那夜分离,已经十一年了……
  十一年间,他发了疯似地四处寻他,但却怎么也遍寻不着慕平踪影,而后他心灰意冷,而后他寄情政事。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将永远失去慕平时,他却在底下人呈上的户口名册中,见着了慕平这个名字。
  他不愿相信是姓名相同的巧合,于是连夜下苏州,想要将那名也唤做慕平的男子找出,证实他不是空想。然而,苏州水巷上,他见着慕平牵着个小女娃的手,同摇着桨,渡过小桥下,慕平展露着从未有过的恬静笑颜,安详闲适地,与小
  女娃有说有笑。
  那时,楚扬怔愣了,他的心仿佛受了一击,因他记不起自多久以来,慕平已没有展现过如此平静的笑容。
  而后,他想起上元夜后慕平的不告而别,沉闷的抑郁让他痛苦莫名。慕平既是选择离去,便是无法忍受有他在身旁,倘若他的存在只会令慕平求生不能,他又何苦一再一再地追逐着慕平,令慕平一逃再逃。
  于是,许久许久之后,他想透了。他只要慕平平心顺遂,其余的不愿多求。他不想见着慕平痛苦莫名的泪水,不想见慕平愁眉深锁的容颜。他只愿慕平愉悦,只愿慕平从此宽心。
  那之后,他并未打扰慕平,他只是远远地看着慕平,不作接近,不惊吓到他。
  慕平身旁围绕着的几个人,他也随着望见了。当那日朝廷之上见着张勖时,他便想起这少年郎是慕平所熟识之人,向来不做闲事的他,拉了这少年郎一把,他把张勖带到自己身旁,仿佛因为如此,他也就能与慕平再靠近多些分毫。
  握着缺了口的杯缘,楚扬想起慕平的一颦一笑。
  楚大哥……楚大哥……
  他忆起慕平总是如此唤他,用懵懂无邪的眼神,将他全心信赖。

  第八章

  苏州。
  晌午时分,酒肆内仅几个打酒的客人,慕平与楚楚双偕于楼上房中,楚楚鸣琴,慕平则倚窗而坐略有困意。
  突地,淙淙流水般的流顺调子挣地声骤乱,楚楚哎呀地叫了声,白玉笋指被为裂的琴弦所割伤。
  慕平惊醒,探问道:“怎么?”
  “无事,就弦断了。”楚楚微摇螓首,浅笑着。
  “原来是弦断了。”慕平看着因楚楚日夜抚奏而褪色的琴身,这些年来楚楚琴练得勤,竟不堪负荷地坏了。“那么,就再买一把吧!弦断兆凶,别留下来了。”
  “怎会呢?”楚楚笑道。“送旧迎新,女儿想该是喜兆才是。”
  京城人来人往绵延数里的天街上,小贩叫喊买卖声不断。
  楚扬乘轿途经天街,突地,让一阵阵凌乱嘈杂碎音所吸引,他掀开轿帘,发现路旁一间琴铺内,有个熟悉身影正伸手胡乱拨弄着琴。
  “到底哪一把好呢?”张勖冒着汗,拿着几把琴挑挑放放,就是选不定主意。“店家,哪把琴好呢?”
  “客倌拿的,皆是本铺上等古琴。”琴铺店主噙笑回答。
  楚扬放下轿帘。
  张勖擦了擦额际的汗,喃念着:“不知平步爱的是哪种音色,这楚楚也真是,只在信上写说买琴,买什么琴,却半句不提。”
  原本欲任轿离去的楚扬闻得张勖口中话语,顿了一下,掀开轿帘对轿夫道:“停轿!”他跨出轿门,来到琴铺前。
  “老师!”正选着琴的张勖见着楚扬由轿内走来,吓了一跳。“怎么竟是您,真是凑巧。”
  “挑琴?”楚扬淡淡问了句。
  “是啊,这么多琴,还真是不知挑哪张好。”张勖看着琳琅满目摆置于店中架上众琴,头昏眼花起来。“老师可给些建言吗?”张勖话出口后,皱着眉,摇了起来。“不过老师不弄琴的吧……老师朝务缠身,向来就不喜欢这些风花雪事,学生怎么给忘了。”张勖低头叹了口气。继续埋身琴堆中。
  楚扬在琴堆中瞧了半晌,走到角落一张悟桐琴前,以指勾起琴弦,当下发出圆润声响。“就这琴吧!”
  转身,楚扬离去。
  张勖在楚扬后头抚了抚琴,自言自语地道:“琴身多做其余雕刻,为琴座与弦而已,声调也不高不低,极易入耳……啊……这般朴实的琴,倒像是平叔会喜欢的。”张勖笑着,立即让店家将琴裹好,买琴后遂离店,追上早已入轿远行的楚扬。
  “琴,是买给谁的?”罕见地,楚扬揭了窗帘一角,问着随在轿边的张勖。
  “是打算送给未来丈人的。昨日突地接到故里来信,我那未过门娘子道她的琴损了,要我这两日有闲顺道由京城挑张琴回去。我这未来丈人就只爱听她女儿指下琴音,没了琴,闻不着那阵每日总要反覆听上几回的调子,丈人现下恐怕是心绪不宁坐立难安的吧!”张勖摸摸怀中的琴,再道:“对了,老师,我明日便要回苏州了,您真不与学生一同下去吗?您对学生有提携之恩,学生的婚宴之上若少了您,那将会是学生这生最大遗憾呐!”
  “他反覆听的……是哪首曲……”楚扬的心思只在张勖谈及慕平的那些话语上。慕平爱听的曲子……慕平爱听的曲子是哪支……他以前从未听慕平说过。
  “他?”张勖有些疑惑地看着楚扬,不解楚扬为何如此问。“恩师说的是学生未来丈人吧!”张勖顿了顿。“丈人听的那曲,我不晓得是啥名,但先前在苏州时早晚皆得了那曲,音调倒还记得些许。”
  张勖哼着几个破碎不全的音。“我那未过门妻子曾言,他爹爱煞了这曲。然这曲听来凄凉……”
  楚扬握紧窗棂的手,握得死紧,青筋浮现血色尽褪。
  “老师?”张勖停止口中曲调,望着轿内脸色忽地苍白的楚扬。
  楚扬闭起了眼,润了润干涸的喉,半晌后才得发语。“明日……”他道:“明日,我与你同下苏州……”
  那曲,是扬州小亭内,把酒言欢时,慕平听着的曲调。
  楚扬的手发抖着,胸口隐隐作痛。慕平知道的吧,他该知道那曲名为何吧!
  然而既是如此,为何他又要日日夜夜地听着?为何为何,不肯忘却。
  长相守,是那曲唯一的名。若慕平亦是如此牵系,当年,为何为何,那么狠心舍他而去。
  心里的余烬,顷刻间窜燃而起,凶猛炽烈,烧融他的决心,他再无法坚守着不打扰慕平的想法,那首曲,一切思念,化作烈焰而来,将他焚烧殆尽,尸骨无存。
  倘若……倘若……倘若慕平想着他、念着他,那他又有何好顾忌。他只是爱着慕平,他再也无法忍受吸能思念无法相见的苦楚,他要回到慕平身边。
  这些年来,只不过是爱着了罢,他越握越紧的手指像要掐出血来,颤抖不已,只不过是爱着了罢,为何他们无法相守……无法白头……
  乘着小舟,慕平凝视着船头摆放的一坛酒,撑竿过河,他在苏州崎岖水巷里缓缓游走着。其间拱桥联袂,河网密集,水波掩映,两岸皆为枕河人家。晚风迎面来,风轻云淡间,令人无欲无求,闲适自得。
  他低头望着自己,身上的衣裳有些脏了,是方才回到旧宅掘土时弄的吧!这套衣是楚楚特地为他做的,他拨了拨拍了拍,好不容易才稍稍干净了些。
  小舟靠岸后,他带着那坛凝泥土香的酒,回到酒肆中。
  今日,酒肆灯火通明喜字四处张贴,楚楚出嫁的日子到来,他回到当年来苏州买的那处酒庄后头挖出了这坛酒摆在喜宴当中。这坛最醇最香的女儿红,是他收养楚楚那年亲自为他酿的,最浓胡芬芳的三亚酒。
  宾客云集,远由京城赶回来的新郎官张勖忙着与络绎不绝前来祝贺的乡亲寒暄叙旧,慕平退居于后,拭着那坛女儿红,将黄土剥落地。
  这一夜,慕平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老了。多年下来,发丝已为无法开怀的心境而欲化斑白。
  当满脸笑颜的张勖殷勤招呼熟人入座,欢喜着自己今日将迎娶挚爱女子为妻,他的怅然便一些一些升起,缠踞整个心头,沉重得无力让胸口鼓动。拭着酒坛的手,将满是泥泞尘土的巾布放下。他握起绣袋,想着深藏其中的一段琴弦。
  楚楚成了人妇之后,他找谁来弹琴给他听呢?那首曲子,再不会有人弹了吧!那张勖由京城买回来的琴,竟也无用了。
  人潮汹涌,将酒肆挤得水泄不通。慕平将底下之事交代给手下小厮做,拭好了酒坛便想离开。他不是不在乎楚楚婚事,只不过这些年来深居简出独处惯了,忽地这么些人涌到他面前,他难以招架。
  正想离开之际,新郎官却笑着跑了过来。“岳丈大人,岳丈大人您暂且慢走!”
  “我去看看楚楚怎样了,吉时将至了吧!”慕平止下脚步。
  “小婿恩师轿已快至,小婿想先让岳丈大人与恩师见面。您两位,都是张勖这生的大恩人。”张勖今日登科之喜红袍加身,乐得醺醺然,笑口开着合不拢嘴。连平日老喊着的平叔,也刻意强调,改称慕平为岳丈大人。
  慕平本欲推却,他一知张勖恩师是何人,二不想再认识谁,然而想及眼前少年将会是楚楚终生托付的良人,他一生荣辱皆关系楚楚,至此便也不好不言半语地离去。
  “啊,老师来了!”张勖回头,奔了过去,拱手相迎。
  门外那人下了轿,一身简朴青衣,站在张勖身旁,身形显得略略消瘦了些,相较着张勖的笑,他清寂神情也显沉稳许多。
  只是,当那人朝慕平走来时,慕平却整个愣了。那个人的双眸沉郁如昔,泛着郁蓝的眼看不见身旁俗事,只往他瞧。
  “岳丈大人,这位就是小婿恩师,户部尚书楚扬楚大人。”张勖说着。
  慕平发觉自己的唇微微颤抖着,他想逃开、但却被楚扬灼热的目光纠缠,无法移开步伐。
  年届而立的楚扬伟岸俊朗,他虽衣衫无华,且因长年旧疾而略显消瘦苍白,但喧哗的厅堂内,楚扬仍是众人纷纷引颈探看的人中翘楚,是最令人无法漠视的一道光芒。
  只不过如此多年后再相见,楚扬却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和他把酒言欢、谈天说地的至交好友,楚扬望着他的眼神,是毫无掩饰的深情而迷乱,那像个陷在泥沼当中却不求脱身的男子,有着宁愿灭顶,也没有打算回头的坚决。
  “平叔?”张勖察觉气氛有些怪异。“吉……吉时……”慕平发颤着,好不容易才将话说出口。“吉时到了……该拜堂……”
  “老师与平叔相识么?”张勖望着二人神情,忽地混乱非常。
  “你先去迎新娘吧!”楚扬开口对张勖道,然而由始至终,他的双眼就只停留慕平身上,未曾移开。
  张勖几乎被逼离去后,喜宴即至,照着先前的安排,楚扬与慕平同坐一席,因酒肆内人多拥挤之故,每张桌皆坐满了人。他们靠得万分贴近,近得慕平仿佛感受到楚扬身上传来的滚烫气息。
  斟酒时慕平的手止不住发颤,他从没料到会在如此场面下与楚扬相见。张勖口中恩师竟是楚扬,他从不知,倘若知晓,今日婚宴他定不会出现。
  他与他已有多年未见了,今日事情如此突然,慕平无力招架,慌得不能再慌的心狂乱纠结,扼住了他的呼吸,叫他晕眩难受,摇摇欲坠。
  楚扬是当晚众人的焦点,但当所有人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时,他却只将视线停留在慕平的脸庞上,不理会其他。
  慕平凹陷的双颊,是历尽风霜的模样。单薄的身躯,令人想紧紧拥住不再放开。唯有,慕平的眼明亮如昔,若春水盈盈,崇善单纯,从未变过。
  “这些年,我一直都晓得你身在何方,但我不敢打扰你。”楚扬的呢喃犹若耳语,轻声缓浅,幽幽而道。
  之所以不出现,是因为楚扬深知若再次惊动慕平,慕平极可能又会仓皇离去。上元灯节那夜,慕平哭得伤心欲绝,他无法忍受慕平如此悲恸,于是走到了他的面前。怎知在他泪湿了他的衣裳、与他同榻而眠后,没留半点音讯地独自离去。
  当他花了许多时间才寻着慕平,当下便决定不再惊扰此人,他明白只要默默守着,慕平便永远会在他视线之内不会转眼消失。因他怕极了慕平又会无消无息地逃离:永永远远离他而去。
  原本,就甘心这么守着。但那日张勖却亲口告诉他,他心议女子的亲父最爱听的曲,名为长相守。一个当头棒喝,他恍然大悟。
  慕平一直是念着他的,只是无法说出来。同为男子是多大的难处,慕平心结于此难以解开。所以每当他朝慕平靠近一步,慕平便逃。他伤痕累累,慕平亦更甚于他。
  嘈杂的厅里,凝视着低头不语的慕平,楚扬靠着他耳际缓缓说着。
  “我对你,从没变过。”
  慕平惊慌地起身,他踢倒了身后坐椅,抖着颤抖不已的唇,无法置信的双眸连楚扬的眼也直视不了,仓皇地,便举步逃离,头也不回。
  迎娶绣娘那夜至现在,十一年了,他与楚扬十一年内唯有上元灯节那时见过,为何楚扬还会说出这番话来。
  慕平慌张地奔走着,不管厅内宾客狐疑的眼神,不管因他而停歇下来的新人,他只晓得自己此时此刻绝不能待在楚扬身边,否则他一定会无法克制住自己深藏许久的情绪,崩溃在楚扬面前,自暴一切……
  逃至昏暗的庭院里,慕平的仓促交杂着喘息。
  然而,楚扬只追他入了花丛中,便由后展开双臂,紧紧、紧紧地攫住了他。
  “放开我……”慕平掩着面不敢让人看见他脸上无虞神情。他急欲挣脱,要脱离楚扬,回到那原本该尘埃落定无风无波的死寂日子里。
  “平儿,为何要逃?为何总要逃离我,为何不愿直视我?”十多年累积的情感挣脱了牢笼,楚扬觉得太过痛苦,他不知爱上一个人,竟会负上如此痛楚。
  慕平颤抖着,太久没人唤他平儿了。那是个只属于楚扬的名字,只有楚扬知道的名字。
  “我已经忘了你了,你不该再出现我眼前。”慕平的声音发着抖。
  “一切皆是谎言。”楚扬不愿相信。
  “不是!”
  慕平紧握着系在腰间的绣袋,心慌不已,然而,楚扬却将它扯了开来。
  红绣布内,白弦缠绕,那是楚扬的琴所留下,长相守的唯一希冀。
  “不……”慕平将绣袋夺过,泪模糊了眼,烧红了眶,无声无息间,竟滚落了下。
  “我说过,我不会变的。”楚扬说着。“我一直在等你回过头来看我,我仍在原地未走。”
  慕平摇头,不停挣脱、不停抗拒。
  “平儿,十一年了,十一年生离之苦是否还不够,抑或直到我死,你才肯放下一切?”当年他被妒意迷昏了心志,在他的大婚夜里强要了他,慕平是该恨他的。然而纠纠缠缠了这些年,受尽所有生死离别,当初一时冲动让两人陷入煎熬难以脱逃,分明是爱着的,却硬要将心头上的人割舍而下,他再也不想漠视一切,一次又一次让慕平自他指缝间溜走,憾恨加深。
  “我并没有怨过你……我只是不想再见到你……”慕平说着。
  “若不怨我,为何不见我?”
  楚扬追问,但慕平只想逃。
  “你爱着我。”楚扬扳过慕平,注视着慕平清秀俊雅面容。他爱着的人无瑕如昔,他的心亦坚定如昔,无论韶华如何流逝,不改初衷。
  “没……”慕平干涸的喉际迸不出任何言语,他过于惊讶,过于惊讶楚扬如何会知道这事,于是否认。
  “若非如此,你为何将这断弦留在身边?”楚扬拾起红袋的残弦。
  楚扬一句话,堵得慕平无法开口。
  “明日,我会辞官。”楚扬突然语出惊人,“我会捎信回京,从此不再涉足官场半步。”
  慕平觉得震惊,楚扬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他为何要辞官?
  “我在渡口等你。”
  慕平无法开口。
  “我们回到那个老这长子,重新开始。”
  慕平的眼眶湿着,落下的泪一滴一滴,凝聚着他这些年相思未果的空洞寂寥。
  “你酿酒,我鸣琴,让一切像当初一样,把酒言欢,秉烛夜谈。”楚扬赌下了所有。
  “……你……还弹琴么?”许久过后,慕平才问。
  “我的曲,只你一人听。”
  绣娘缝的绣袋破了,是她当日一针一线,心祈希望所致。
  扯下的绣袋,掉落那段慕平终日牵挂着的琴弦,至此他与楚扬终于明白对方心中所想,明白彼此心中那段绵延许久的情,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割舍得去。
  慕平犹记当年绣娘做着针线时,盈盈朝他笑望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相公,绣娘只希望您能康康泰泰,百病不侵,绣娘只希望您能欢欢喜喜,不再拧眉蹙颜……人生在世,韶华稍纵即逝,那都是些难得的缘份,该珍惜的就珍惜吧,别等到错过之后,才后悔伤了那个深爱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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