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失败仕途 作者:兰小船【完结】(4)

2019-03-21  作者|标签:兰小船 布衣生活

  至于都城。都城和江州并无不同,都城人和江州人也并无不同,人在哪里都是为了生计而打拼,下等人为了生存,像桓玄这样的人中龙凤,依然要为名誉或者功业而拼上一生。

  “路上当心。保重身体。”陶潜只能这么嘱托。他不清楚子期此次出使的目的为何,所携带的是何信件。这种机密,子期绝对不可以透露。他看着眼前这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不知为何,心中总有说不出的忧虑。

  子期倒是不以为意。他们谈论着陶潜的文章,子期因为得以向作者本人请教而激动不已,话一开口便停不下来。他询问陶潜,当初为何辞官,为何拒绝州主簿的要职,归隐的日子是何光景。这些问题,竟然从来没有人问过陶潜。至亲好友相熟,不必问,而不熟之人,害怕陶潜的脾气,不敢问。只有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魏子期,仗着少年意气,该说的,不该说的,一概不管,百无禁忌。

  倒是对他自己的过往,子期甚少提及。陶潜甚至感到他在有意回避。来而不往非礼也,陶潜于是问:“谈了这么多我的事,现在该轮到你了。你从哪里来?为什么来找桓玄?”

  子期轻描淡写地答道:“我的老家是荆州江陵,桓玄曾住在荆州,我因仰慕他的才能,这才来投奔。”他看出陶潜的不满意,叹息道:“我的确有一段过往,只是现在不方便说。”

  天色渐晚,魏子期便要告辞,他把手一挥:“等我回来吧,我给你带都城的特产,到时候咱们好好喝上一杯,到时我们再痛痛快快聊上一夜。”

  友人一走,室内为之一空。陶潜陡然感到寂寞,好在子期带来了酒。他说这酒是他从老家带来。有酒有月,清风盈室,陶潜的心情便好了起来。

  

第2章 归园田居

  这几日,陶潜闲来无事,在桓玄府中闲逛,总算摸清了自己门庭冷落的缘由。得益于卞范之的那次下马威,府中人早已明白懂事地站好了队。卞范之是桓玄的心腹,两人自幼相识,大事小事向来一道商议,而陶潜不过是一个新来的读书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除了魏子期,没人敢去触这个霉头,得罪有权有势又决不能容人的卞范之。

  难道魏子期初来就被派遣,是因为结识我的缘故?陶潜皱眉,很快否决掉这个想法。毕竟魏子期是先接受出使的命令,再来向自己道别。这顺序摆明在那里,总不会有错。

  只是仍有一个疑窦未解,府中与他同期进来的人大多数并没有得到任用。桓玄新近因事外出,还来不及给这批新来的幕僚分派什么。出使都城这样的重任,偏偏落到了一个毫无经验的魏子期身上?难道真是因为他格外出类拔萃,深得桓玄看重?陶潜不用细想也知道这绝对不可能,太过美好的事情永远不可能发生,只是他暂时无法分析出真实的原因。

  他很快就用不着分析了。过了几日,魏子期的死讯传了回来。

  按理说,一个使者的死也不会有多么惊天动地的影响。即便死讯传回,也应是一个模糊的使者死了,而不是魏子期死了。但事实是,这个名字在当天传遍了整个桓玄的府邸,不只传到了被众人孤立的陶潜,很可能传遍了江州,传到了荆州。

  伴随着死讯的还有一个传闻,据说桓玄居住在江陵时,前任荆州刺史王忱处处与其作对,想尽办法压制桓玄。而魏子期不姓魏,他姓王,正是王忱的儿子。

  就在这个时刻,桓玄回来了。

  桓玄的到来让陶潜没来由的惶恐。陶潜是希望见到他的,但现在子期死了,问题就变了,不再是桓玄见不见陶潜的问题,而是陶潜该怎么见桓玄。他是幕僚,本该听吩咐办事。桓玄杀了子期,这是他当时让子期进入府中的原因。手段干净利落,这杀手快得令人胆寒。这个举动成功地震慑了那些对他有所图谋的不怀好意的敌人,一些曾与桓玄乃至桓家人有过节的人已经在打包行李、速速离开是非之地了。桓玄的态度明确得像刀锋般狠厉,他绝对不容忍,绝对不放过。

  这位魔鬼一般可怖的年轻王者,此刻笑脸相迎地站在陶潜的府中。他让下人先行通报,自己颇有风度地等在院子里。即便仆人是他的,院子是他的,连陶潜住的房子也是他的。

  十来天前,子期正是站在同样的地方等着和自己告别。陶潜想到这里,一阵心酸,又一阵胆寒。他不是害怕,他是觉得寒冷,冰冷刺骨,一如杀人之手的残酷,鲜血淋漓,又偏偏故意深藏而不露痕迹。

  “快请进。”陶潜连声吩咐。

  “陶子,前些日忙于军务,怠慢了。希望先生不要见怪。”桓玄仍是那副礼贤下士的样子。他看上去非常疲惫,车马劳顿的痕迹一览无遗,但眼神却亮晶晶的,分外有神,分外清明。

  陶潜只好报之以同样的客套。他说:“这些日子一直很清闲。我住着实在心里有愧。”他表示自己无用,不能为桓玄分忧。

  “这些军事上的事情。有卞范之cao心就够了。您是读书人,文章才是要务。我有好些诗文上的事情,想向先生请教。我的几个儿子,也希望先生能够辅导。他们纵然早晚会上疆场 ,却不可以不懂得诗文。”

  这是要把他当做私塾先生了。陶潜并不想c-h-a手军务,也讨厌政治。他问桓玄:“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教给他们。诗文与实务是想通的,写文章的人,需要相信他笔下的道理,在实践中去施行。文章并不单单是白纸黑字,亦是实实在在的一言一行。如若不能够做到文如其人,言行合一,一套空洞的文章,不学也罢。”

  桓玄迟疑了会,笑道:“先生坦诚。只是,您不了解我。先生文章中推崇的光风霁月,我也是心向往之。”

  陶潜看着他一脸坦坦荡荡,倒真不是心有愧疚的样子,心里更是沮丧:“因私愤而杀人,不顾公义,这怎么能叫做贤明的行为。我不知道您所向往的是什么,也自问没有能力辅助。”

  “子期的事,你不明白。”桓玄倒是单刀直入,“他改名来我这里,本就居心不良。如果我不动手,势必会为他所害。

  “这些政治上的党同伐异,您无须理会。现在司马道子的昏庸使得朝堂上无一人可用,官员们庸碌无为,贪得无厌。孙恩起事几个月了,杀了刺史,一路眼看着就要去都城,那司马道子却因为忌惮我的实力,偏偏冒着生灵涂炭的风险,不让我带兵平乱。我所向往的,也不过是政治清明,贤者能够得到重用罢了。”

  陶潜说:“子期未见得是心存不轨。他的父亲不可能同意让他冒险,他必定是私自离家。他还年轻,可能真是为了投奔你才来此,不想遭此毒手。”

  这话已经是在指责了,桓玄并不生气:“我要做的事情,容不得一点闪失。他必须死,而且,他的死会告诉世人,这一招不管用。该来的便来,我与仇敌之间必定是你死我活,没什么可谈。”

  “那么你可有他谋害你的把柄?一丝一毫,能够证实你的猜疑?”

  “你仍是不明白。无须等他动手。他既然是王家的人,即便他今日不动手,合适的时机到了,他便一定会动手。这样的人,我不可能放心用。况且,正好可以借他的死,来安定蠢蠢欲动的人心。”

  陶潜叹息:“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谈的呢。我自问饱读诗书,对这谋划人心的事,却是一点也不懂得。我不能够教你的孩子。”

  “既然要建功立业,做事便一定要够牢靠。天下的功业都是这么成就的。你怎么连这样的道理也不明白?哪一个贤明的君主,手中不会有无辜者的鲜血呢?”

  陶潜悚然一惊:“君主?你到底有什么样的野心?”

  桓玄也叹气:“父亲去世时,我只有五岁。这个朝廷不可能容得下桓温的后人。我必须自谋生路,这是从小就注定的道路。我刚从桓伟那里回来,哥哥忠厚,又胆怯,桓家的家业不能够败在我的手里。

  “陶潜,你是个书生,不会明白戎马倥偬的辛劳,也不能够理解,天天在风雨和杀戮中生活的人有着怎样的追求。”

  他突然有了主意,喜笑颜开:“这样吧,既然你不愿意讲解诗文。那便做我的使者,去一趟都城吧。皇上再次拒绝让我带兵平乱,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回了,总需要个去领旨谢恩的。你去体会体会,我过的是怎么样的日子。”

  陶潜大吃一惊。这种表现却让桓玄哈哈大笑:“你放心,你我之间没有仇怨。况且,我不可能杀一位隐逸的名士,这会坏了我的名声。”说罢,便径自转身离开了,没有给陶潜一句半句分辨的机会。

  这个人令人捉摸不透,他残忍,但居然有孩童般的稚气,行事狠厉,却坦坦荡荡,理直气壮。对那些逆耳的言论,他听了,也不会生气,心胸着实宽广。他给自己安排了无数的事情,每日cao练军士的任务却必定亲力亲为,他的将士是由他带出来的,其余的将领不过听他吩咐。他是热血的,精力充沛的,敏锐的,热情的,也是野心勃勃的,极端理智的,绝不心软的。在他手下做事,很容易被他的一腔热血所感染。他对自己高度严苛,生活极端自律,几乎榨取了生活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朝廷的打压越激烈,他反倒越来越有斗志,越发拼命。

  陶潜这就要开始仕途中头一次的信使生涯。

  桓玄给他安排了马车、仆从,备好的充裕的食物。出发这一天,恰好还是一个好天气。

  陶潜带着不多的行李,坐上了马车。他问仆从,桓玄是否也是坐马车出行。仆从一边赶车,一边回答,桓玄从不做马车,他向来骑快马赶路。府中有专门的马夫,兽医,来照料那些疲于奔命的马群。

  马车只行走了一天,陶潜已经感到劳累,颠簸的木板一下一下磕在他的身体上,震得他骨骼发酸、发疼。当晚他们在临江的一个驿站暂时歇息。驿站里空荡荡的,只有简陋的锅盆和一些柴火,仆从熟练地去江边打了一盆水,又点了柴,准备烧水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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