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失败仕途 作者:兰小船【完结】(3)

2019-03-21  作者|标签:兰小船 布衣生活

  隐居又叫陶渊明的,据他所知只有他这一位。他只好点头承认。那位热情过头的年轻人仿佛和他认识多年一般,一拍他的肩膀:“您还排什么队呀!您的名帖呢?”

  陶渊明招架不住这种热情,拿出了名帖。

  年轻人接过名帖便去找那衙役。两人交谈了两句,衙役便差人把名帖送进去了。

  陶渊明作揖致谢。年轻人摆摆手,示意他无需这么客气。

  “我已经躬耕多年,只恐怕名字没有那么好使。”陶渊明说,仿佛年轻人的不拘小节也感染到了他,以至于他也把对方当成了朋友。

  这句真心话被当成了自谦。年轻人笑道:“要是桓玄知道您在这最末尾里排队,恐怕得急的跳脚。” 他走近了一些,小声对陶渊明说:“你看我们这前方乌泱泱一大片人,你以为都是名士豪杰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他们不过是趁着桓玄豪爽好客,过来蹭些小恩小惠。先生您这样的人等在他们后面,实在是对您的不敬。”

  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话,陶潜来不及开口,通传的人已经走了过来,冲着陶渊明一通行礼:“大人有请。”

  陶潜匆匆谢过年轻人,便跟着来人进了府。

  晋武帝年迈后,朝政长期为会稽王司马道子把持。司马道子之父是晋简文帝司马昱。当年的会稽王司马昱在桓温的扶持下篡位称帝,在位八十余天即去世。桓温晚年密谋篡位,使得朝廷和各个世家大族对他极为忌惮。桓玄是他的儿子,因而也常年得不到重用。

  关于桓玄,传说他小时候和同龄人斗鹅,输得很惨,第二天,孩子们却发现自家的鹅被毒死了。桓温坦荡地承认,是他下的毒。另一则传说讲的是他七岁时,府中来了很多父亲的旧部,他大哭,见到的人都称赞这个小孩不简单。

  陶潜所见到的桓玄,身材高大,相貌英武不凡,大大咧咧地躺在正厅中央的椅子上。年轻极了,整个人像一个尚未出鞘的利剑。他让人想起大名鼎鼎的桓温,东征西讨,无往而不利。

  “先生,久仰!”桓玄一个激灵坐起身,快步走上前去迎接。

  陶潜谢过他,然后开门见山地讲明了他的来意。

  桓玄大笑,他甚至得意到想拍一拍才刚结识的陶潜的肩膀,亲密地交心。“您愿意出山,我自然是求之不得。不知先生是否愿意留在我府中做幕僚?”

  桓玄府中,主臣上下秩序并不严明。桓玄免去了那些磕磕拜拜、寒暄客套的繁文缛节,一切从简。他说,现在正是朝廷需要用人的时候,他自然要厉兵秣马、枕戈待旦,非常时期,不需要做些给外人看的无用功。

  这大概是最忙碌的一任刺史。陶潜刚至,便能感受到整个府中的勃勃生气。

  他是喜欢这些生机的,年轻,如同初生之旭日,破土之新苗。

  他刚安顿下来不久,桓玄的谋士卞范之便亲自来访。二人初次相见,卞范之自称倾慕陶潜的文章才学,陶潜则对卞范之的志向之远大印象极深。

  卞范之毫不避讳桓玄的出身,他说:“父亲的显赫功业反而拖累了桓玄,如今朝堂之上各家对桓玄倍加警惕,屡次为难。孙恩叛乱,司马道子忌惮桓玄的功绩,不敢让他带兵平乱。”

  陶潜问:“那么以你所见,桓玄有何应对的办法?”

  卞范之微微一笑:“晋朝向来由世家大族把持朝政,想要建功立业,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便是取而代之。”

  在江州的夜里,杯酒尚温,陶潜却因为这句话而大吃一惊,心中一凛。

  “你可听说会稽太守王凝之的事?”卞范之不顾陶潜的反应,径自作答:“孙恩兵犯城下,王凝之不派兵不布阵,反而踏星步斗,拜神起乩,说是要请鬼神兵守住各路要津。他以为孙恩信五斗米教,不会杀他,结果一家遇难。”

  卞范之话锋一转:“陶先生,王凝之曾任江州刺史,说起来您也曾在他门下共事。如今的时代不是靠道理和教义就能取胜的。杀伐决断,你争我夺,稍有不慎便可能丢了x_ing命。您隐居多年,此时出仕,不知可否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这咄咄逼人的一番话近乎挑衅,陶潜竟然一时接不上来。他看着卞范之:“是桓玄让你来说这一番话?”他想起初见时那人彬彬有礼的风度和豪爽气魄。是了,这个人是带兵打仗的枭雄,手上是沾血的。

  “他看重先生的高义和才学。因此,派我前来解释一番。”

  “解释?”陶潜不明白。

  “大人平素喜好诗文,只是身为桓氏后人,必须以建功立业为毕生追求。他这几日忙于公务,无暇向先生讨教,日后一定专门到访。”

  卞范之来意已表,匆匆而去。他留下了三个随从,以供陶潜差遣。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事务派到陶潜身上。

  那三个仆从一直守在门外,不敢听二位主人的对话。此刻突然进来,着实吓了陶潜一下。

  好在陶潜的受惊并没有被仆人们看到。实际上,自进屋后,三人一直低着头,主人不说话,他们也不敢抬头看看。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男儿。陶潜叹了口气,自从回家务农后,他便再也没有使唤过下人。家中有一名跟从多年的老仆,帮助妻子照料几个孩子,但也不是下人,反倒当做亲人一般对待。

  那三个小孩木讷地站在屋子的角落,看上去温顺听话,很像一种动物。陶潜想了想,是牛,任劳任怨的牛。据说杀牛的时候,牛甚至不懂得反抗,惟有眼中默默渗出泪水,样子凄惨极了。陶潜想到自己的儿子不过同等年纪,心中一阵心疼,于是对他们说:“你们当中有谁愿意去乡下照顾我的家人吗?”

  这种问询的口气显然起不到任何作用,那三个人仍是一声不吭,他们从小入籍为奴,这辈子还没有被人征询过什么意见呢。陶潜再次叹气,用手拍了拍靠左的、看上去年纪稍微长一些的男子:“就你吧。”

  当晚,他在油灯下写了第一封家信。家书向来只是报个平安,桓玄府中的凶险,他已经感受到了一二,但是不便言明,加之妻子也不懂得这些事情。于是他写了些江州的繁盛、热闹之类的废话,最要紧的一件事是给家中送去了一个干农活的仆从,以减轻儿子们的负担,他嘱咐儿子:“要平等地对待仆人,他也是别人的儿子。”

  天色灰蒙的时候,陶潜就起了。他在新的住所辗转反侧,几近失眠。这也许是终日没有劳作的缘故,农民从不会失眠。他担忧了,忧虑犹如一株新生的植物,经过连日来的浇灌,在这一晚疯狂生长,终于捂住了他的心口,让他一时难以呼吸。他是在窒息感中突然清醒的,窗外传来滴答的雨声,连绵秋雨,恼人地细碎而又执着地不肯停歇。

  他打开窗户,冷空气嗖地一下入屋,凉意,和着尘土气息。这种味道很陌生。陶潜明白,他这是想家了。这是不好的征兆。他继而想到来者不善的卞范之和他那一番挑衅。他不爱权斗,但并非不懂。桓玄自然不可能让卞范之说那一番话,卞范之自己想说。他主动来访,竟是下战书来了。偏偏久离官场的陶潜没能当场领会这一来访的要义,以至于卞的一番机锋平白落空。“难道以后要如这般装傻充愣过日子么?”他自嘲地笑了。

  他想了想桓玄,现在看来,自己是因文章而被看重,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宽慰。桓玄虽是大将,毕竟也是名门世族,写诗作文,清谈论道,自然不在话下。他自己顶着个隐逸之士的名头,多少觉得有些没底,领兵打仗是他不熟悉的,他连一个下人也不愿意使唤,要他筹谋怎么杀人?陶潜自己也摇头叹气。君子远庖厨,况杀人呼?他知道自己的底线,有所为,有所不为,只寄望桓玄能够懂得。

  倘若卞范之知道陶潜内心的想法,恐怕会为这种天真而笑得跌破肚皮。

  卞范之有一句话倒是实情,桓玄太忙了。来不及理会这位新来乍到的读书人。这些天,陶潜过着多年以来第一次第一等的清闲日子,吃住有人服侍,领俸禄却不用干活。他想起第一日来这时排队的情形,终于切身体会到那人山人海的缘由了。

  不知道那位热心快肠的年轻人现在如何了?陶潜正想着这个问题,猛然响起来敲门声。仆人通报,有客来访。

  这声通报很奇怪,足见来者不是桓玄,也不是桓玄派来的人。可是他在江州并无亲故好友,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

  他迟疑地说了声请进,只见一张有些熟悉的年轻面庞忙不迭地挤进门框,“陶兄,别来无恙。”

  陶渊明认出了他,笑得爽朗:“是子期啊,快进来。”一边吩咐下人上酒。

  来人是魏子期,正是那日帮助陶渊明递上名帖的年轻人。

  两人十天前第一次见面,现在倒有些倾盖如故的意思。子期不客气地绕着屋子看了一圈,又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便陶渊明,笑道:“陶兄的日子可过得很是舒服啊。”

  陶潜哈哈认下:“这的确比种田要清闲的多。”他问子期现况如何。

  魏子期自己找了个坐垫盘腿坐下,故作神秘地好一阵停顿,才说:“我也成了桓玄的幕僚,只不过,我没有陶兄你的好文采,只是去做个跑腿的,这不,明日便要出发去都城。”

  陶潜顺势也坐下,一时有些发愣:“都城?这么快。” 他在心中盘算了一下距离,都城距离江州有将近六百公里,最快的马陆路来回也要五六天,加之水路,他这一趟路上就得十来天。

  “是啊,桓玄一心要建功立业,他的府上哪会有清闲的差事。每日派往各地的使者不下十人。最近,因为孙恩叛乱的事,他频频请旨出兵,每日都要派往都城的使者。”

  魏子期话锋一转,兴奋道:“我还没有见过南京呢。这次刚好可以去长长见识。都说都城好,都城好,我倒要看看比我家乡如何。”

  面对眼前这个天真后生,陶潜不知该怎么说。当年他在王凝之府中做祭酒,虽不用亲自送信,也曾和不少送信的使者打过交道,疲惫辛劳自不用说,路途上的种种危险,甚至可能会丧命。一旦信没有送到,回来还得受到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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