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_周国平/毕淑敏/徐志摩【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毕淑敏 徐志摩

  和大多数人善终所不同的是那些不能自然而然完善生命旅途的。在凋零之外,毫无新意。善于在终结时为自己提神壮胆,不失这视死如归。我更欣赏的是在这样一个yīn阳两隔的临界点上,还能回过头去,咀嚼曾经铭记的乐趣,这是多么凄美。陆机临刑前叹曰:“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金圣叹则不忘旧日美味:“花生米与豆腐gān同嚼,有火腿滋味。”瞿秋白也如此:“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取向,就是割舍不了这些细微的尘世之爱,此刻成为最为甜蜜的回味。中国的文人大都如此,一弯新月,一缕气味,一行秋雁,都能直击内心的脆弱,唯不可重复而珍贵。

  一个人学会驾驶本领之后,向前的愿望更加qiáng烈了,在机械运动的行程里,向前是它的本身,后退则是其次。但在本质上我仍然是乐意步行的,它的纡徐婉曲,左顾右盼,更合于自然而然,尤其在陌生的古老街巷里,走上一大段,转过头来倒回去,不失为又一幅展开的风景。

  第4章 史铁生:老海棠树

  如果可能,如果有一块空地,不论窗前窗后,要是能随我的心愿种点什么,我就种那两棵树,一棵合欢,纪念母亲。一棵海棠,纪念我的奶奶。

  奶奶和一棵老海棠树,在我的记忆里不能分开,好像她们从来就在一起,奶奶一生一世都在那棵老海棠树的影子里张望。

  老海棠树近房高的地方,有两条粗壮的枝桠,弯曲如一把躺椅,小时候我常爬上去,一天一天地就在那儿玩。奶奶在树下喊:“下来,下来吧,你就这么一天到晚待在上头不下来了?”是的,我在那儿看小人书,用弹弓向四处she击,甚至在那儿写作业,书包挂在房檐上。“饭也在上头吃吗?”对,在上头吃。奶奶把盛好的饭菜举过头顶,我两腿攀紧枝丫,一个海底捞月把碗筷接上来。“觉呢,也在上头睡?”没错。四周是花香,是蜂鸣,chūn风拂面,是沾衣不染海棠的花雨。奶奶站在地上,站在屋前,老海棠树下,望着我;她必是羡慕,猜我在上头是什么感觉,都能看见什么?

  但她只是望着我吗?她常独自呆愣,目光迷茫,渐渐迷茫,渐渐空荒,透过老海棠树浓密的枝叶,不知所望。

  chūn天,老海棠树摇动满树繁花,摇落一地雪似的花瓣。我记得奶奶坐在树下糊纸袋,不时地冲我唠叨:“就不说下来帮帮我?你那小手儿糊得多快。”我在树上东一句西一句地唱歌。奶奶又说:“我求过你吗?这回活儿紧。”我说:“我爸我妈根本就不想让您糊那破玩艺儿,是您自己非要这么累。”奶奶于是不再吭声,直起腰,喘口气,这当儿就呆呆地张望——从粉白的花间,一直到无限的天空。

  或者夏天,老海棠树枝繁叶茂,奶奶坐在树下的浓yīn里,又不知从哪儿找来补花的活儿,戴着老花镜,埋头于chuáng单或被罩,一针一线地缝。天色暗下来时她冲我喊:“你就不能劳驾去洗洗菜?没见我忙不过来吗?”我跳下树,洗菜,胡乱一洗了事。奶奶生气了:“你们上班上学,就是这么糊弄?”奶奶把手里的活儿推开,一边重新洗菜一边说:“我就一辈子给你们做饭?就不能有我自己的工作?”这回是我不再吭声。奶奶洗好菜,重新捡起针线,从老花镜上缘抬起眼,又会有一阵子愣愣地张望。

  有年秋天,老海棠树照旧果实累累,落叶纷纷。早晨,天还昏暗,奶奶就起来去扫院子,“刷啦——刷啦——”院子里的人都还在梦中。那时我大些了,正在插队,从陕北回来看她。那时奶奶一个人在北京,爸和妈都去了gān校。那时奶奶已经腰弯背驼。“刷啦刷啦”的声音把我惊醒,赶紧跑出去:“您歇着吧我来,保证用不了三分钟。”可这回奶奶不要我帮。“咳,你呀你还不懂吗?我得劳动。”我说:“可谁能看得见?”奶奶说:“不能那样,人家看不看得见是人家的事,我得自觉。”她扫完了院子又去扫街。“我跟您一块儿扫行不?”“不行。”

  这样我才明白,曾经她为什么执意要糊纸袋,要补花,不让自己闲着。有爸和妈养活她,她不是为挣钱,她为的是劳动。她的成分随了爷爷算地主。虽然我那个地主爷爷三十几岁就一命归天,是奶奶自己带着三个儿子苦熬过几十年,但人家说什么?人家说:“可你还是吃了那么多年的剥削饭。”这话让她无地自容。她要用行动证明。证明什么呢?她想着她未必不能有一天自食其力。奶奶的心思我有点懂了:什么时候她才能像爸和妈那样,有一份名正言顺的工作呢?大概这就是她的张望吧,就是那老海棠树下屡屡的迷茫与空荒。不过,这张望或许还要更远大些——她说过:得跟上时代。

  所以冬天,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每一个冬天的晚上,奶奶都在灯下学习。窗外,风中,老海棠树枯gān的枝条敲打着屋檐,摩擦着窗棂。奶奶曾经读一本《扫盲识字课本》,再后是一字一句地念报纸上的头版新闻。

  在《奶奶的星星》里我写过:她学《国歌》一课时,把“吼声”念成了“孔声”。我写过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一件事:奶奶举着一张报纸,小心地凑到我跟前:“这一段,你给我说说,到底什么意思?”我看也不看地就回答:“您学那玩艺儿有用吗?您以为把那些东西看懂,您就真能摘掉什么帽子?”奶奶立刻不语,唯低头盯着那张报纸,半天半天目光都不移动。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但知已无法弥补。“奶奶。”“奶奶!奶奶——”我记得她终于抬起头时,眼里竟全是惭愧,毫无对我的责备。

  但在我的印象里,奶奶的目光慢慢离开那张报纸,离开灯光,离开我,在窗上老海棠树的影子那儿停留一下,继续离开,离开一切声响甚至一切有形,飘进黑夜,飘过星光,飘向无可慰藉的迷茫和空荒……而在我的梦里,我的祈祷中,老海棠树也便随之轰然飘去,跟随着奶奶,陪伴着她,围拢着她;奶奶坐在满树的繁花中,满地的浓yīn里,张望复张望,或不断地要我给她说说:“这一段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形象,逐年地定格成我的思念,和我永生的痛悔。

  第5章 柯灵:巷在江南小城中

  巷,是城市建筑艺术中一篇飘逸恬静的散文,一幅古雅冲淡的图画。

  这种巷,常在江南的小城市中,有如古代的少女,躲在僻静的深闺,轻易不肯抛头露面。你要在这种城市里住久了,和它真正成了莫逆,你才有机会看见她,接触到她优娴贞静的风度。它不是乡村的陋巷,湫隘破败,泥泞坎坷,杂草乱生,两旁还排列着错落的粪缸。它也不是上海的里弄,鳞次栉比的人家,拥挤得喘不过气;小贩憧憧来往,黝黯的小门边,不时走出一些趿着拖鞋的女子,头发乱似临风飞舞的秋蓬,眼睛里网满红丝,脸上残留着不调和的隔夜脂粉,颓然地走到老虎灶上去提水。也不像北地的胡同,满目尘土,风起处刮着弥天的huáng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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