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王戌遗稿出板,有陈师曾小序,即是此册,今始得一读,相隔又已十二三年,

  而陈君的墓木也已过了拱把了罢。诗稿前面有诸名流题字,我觉得最有意思

  的是严几道的第二首,因为署名下有一长方印章,朱文两行行三字,曰“天

  演宗哲学家”,此为不佞从前所未知者也。

  旧书之二不知应该叫作什么名字。在书摊上标题曰《名山丛书》零种,

  但是原书只有卷末明张佳图著《江yīn节义略》一卷书口有“名山丛书”字样,

  此外《谪星说诗》一卷、《谪星笔谈》三卷、《谪星词》一卷,均题阳湖钱

  振锽著,不称丛书。我买这本书的理由完全是为木活字所印,也还好玩。拿

  回来翻阅着,见其中仪字缺笔,《节义略》跋云癸亥九月,知系民国十二年

  印本,至于全书共有几种,是何书名,却终不明白。读《谪星词》第三首,

  《金缕曲·忆亡弟杏保》,忽然想起钱鹤岑的《望杏楼志痛编补》也是纪念

  其子杏保而作的,便拿来一查,果然在《求仙始末》中有云,“丙申冬十二

  月长男振锽于其友婿卜君寿章处得扶乩术,是月二十有一日因于望杏楼试

  之”,卷后诗文中亦有振锽诗七首词一首,唯金缕曲未收,或系后作也。去

  年chūn节在厂甸得《志痛编补》,得到不少资料写成《鬼的生长》一文,今年

  又得此册,偶然会合,亦大可喜,是则于木活字之外又觉得别有意思者也。

  《谪星说诗》虽只六十馀则,却颇有新意,不大人云亦云的说,大抵敢

  于说话,不过有时也有欠圆处。如云:

  沧làng谓东野诗读之使人不欢,余谓不欢何病,沧làng不云读《离骚》

  须涕洟满襟乎?易为于骚则尊之,于孟则抑之也。东坡称东野为寒,亦

  不足为诗病。坡夜读孟郊诗直是草草,如云细字如牛毛,只是憎其字细,

  何与其诗?

  王李多以恶语詈谢茂秦,令人发怒。以双目嘲眇人,已不长者,以

  轩冕仇布衣,亦不似曾饮墨水者也。卢柟被陷,茂秦为之称冤于京师,

  得白乃已。王李诸人以茂秦小不称意便深仇之,弇州至詈其速死。论其

  品概,王李与茂秦jiāo,且rǔ茂秦矣,宜青藤之不入其社也。

  此外非难弇州的还有好几则,都说得有理,但如评贾岛一则虽意思甚佳,实

  际上恐不免有窒碍,文云:

  诗当求真,阆仙推敲一事,须问其当时光景,是推便推,是敲便敲,

  奈何舍其真境而空摹一字,堕入做试帖行径。一句如此,其他诗不真可

  知,此贾诗所以不入上乘也。退之不能以此理告之,而谓敲字佳,误矣。

  我说窒碍,因为诗人有时单凭意境,未必真有这么一回事,所以要讲真假很

  不容易,我怕贾上人在驴背上的也就是这一种境界罢。

  《谪星笔谈》与《说诗》原差不多,不过一个多少与诗有点相关,一个

  未必相关而已,有许多处都是同样地有意思,最妙的也多是批评人的文章。

  ①《人间世》题作《谈韩退之与桐城派》。

  卷二云:

  退之与时贵书,求进身,打抽丰,摆身分,卖才学,哄吓撞骗,无

  所不有,究竟是苏张游说习气变而出此者也。陶渊明穷至乞食,未尝有

  一句怨愤不平之语,未尝怪人不肯施济而使我至于此也。以其身分较之

  退之,真有霄壤之别。《释言》一首,患得患失之心活现纸上,谗之宰

  相便须作文一首,或谗之天子,要上万言书矣。

  这一节话我十分同意,真可以说是能言人所难言。我对于韩退之整个的觉得

  不喜欢,器识文章都无可取,他可以算是古今读书人的模型,而中国的事情

  有许多却就坏在这班读书人手里。他们只会做文章,谈道统,虚骄顽固,而

  又鄙陋势利,虽然不能成大jian雄闹大乱子,而营营扰扰最是害事。讲到韩文

  我压根儿不能懂得他的好处。我其实是很虚心地在读“古文”,我自信如读

  到好古文,如左国司马以及庄子韩非诸家,也能懂得。我又在读所谓唐宋八

  家和明清八家的古文,想看看这到底怎样,不过我的时间不够,还没有读出

  结果来。现在只谈韩文。这个我也并未能jīng读,虽然曾经将《韩昌黎文集》

  拿出来搁在案头,但是因为一则仍旧缺少时间,二则全读或恐注意反而分散,

  所以改变方针来从选本下手。我所用的是两个态度很不相同的选本,量是金

  圣叹的《天下才子必读书》,一是吴闿生的《古文范》。《才子必读书》的

  第十和十一卷都是选的韩文,共三十篇,《古文范》下编之一中所选韩文有

  十八篇,二家批选的手眼各不相同,但我读了这三十和十八篇文章都不觉得

  好,至多是那送董邵南或李愿序还可一读,却总是看旧戏似的印象。不但论

  品概退之不及陶公,便是文章也何尝有一篇可以与孟嘉传相比。朱子说陶渊

  明诗平淡出于自然,我想其文正亦如此,韩文则归纳赞美者的话也只是吴云

  伟岸奇纵,金云曲折dàng漾,我却但见其装腔作势,搔首弄姿而已,正是策士

  之文也。近来袁中郎又大为世诟病,有人以为还应读古文。中郎诚未足为文

  章模范,本来也并没有人提倡要做公安派文,但即使如此也胜于韩文。学袁

  为闲散的文士,学韩则为纵横的策士,文士不过发挥乱世之音而已,策士则

  能造成乱世之音者也。

  《笔谈》卷三谈到桐城派,对于中兴该派的曾涤生甚致不敬,文云:

  桐城之名始于方刘,成于姚而张于曾。虽然,曾之为桐城也,不甚

  许方刘而独以姚为桐城之宗,敬其考而桃其祖先,无理之甚。其于当世

  人不问其愿否,尽牵之归桐城,吴南屏不服,则从而讥之。譬之儿童偶

  得泥傀儡,以为神也,牵其邻里兄弟而拜之,不肯拜则至于相骂,可笑

  人也。

  谢章铤《赌棋山庄笔记》,《课馀偶录》卷二亦有一则,语更透彻,云:

  近日言古文推桐城成为派别,若持论稍有出入,便若犯乎大不进,

  况敢倡言排之耶?余不能文,偶有所作,见者以为不似桐城,予唯唯不

  辨。窃谓文之未成体者冗剽芜杂,其气不清,桐城诚为对症之药,然桐

  城言近而境狭,其美亦殆尽矣,而迤逦陵迟,其势将合于时文。盖桐城

  派之初祖为归震川,震川则时文之高手也,其始取五子之菁华,运以欧

  曾之格律,入之于时文,时文岸然高异,及其为古文,仍此一副本领,

  易其字句音调,又适当王李赝古之时,而其文不争声色,浏然而清,足

  以移情,遂相推为正宗。非不正宗,然其根柢则在时文也。故自震川以

  来,若方望溪刘才甫姚惜抱梅伯言,皆工时文,皆有刻本传世,而吴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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