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64)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傅君真是解人,所说并不怎么凌厉,却着实得要领,也颇有风致,这一点似

  胜于钝吟老人也。我常怀疑中国人相信文学有用而实在只能说滥调风凉话,

  其源盖出于韩退之,而其他七大家实辅成之,今见傅冯二公的话,觉得八分

  之六已可证实了,馀下的容再理会。《杂录》卷一云:

  药与无于衣食也,金石丝竹,先王以化俗,墨子非之。诗赋无与gān

  人事也,温柔敦厚,圣人以教民,宋儒恶之。

  汉人云,大者与六经同义,小者辨丽可喜。言赋者莫善于此,诗亦

  然也。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咏之何害。

  风云月露之词,使人意思萧散,寄托高胜,君子为之,其亦贤于博

  弈也。以笔墨劝yín诗之戒,然犹胜于风刺而轻薄不近理者,此有韵之谤

  ①《宇宙风》题作《宋人的文章思想》。

  书,唐人以前无此,不可不知也。

  讲到诗,这我有点儿茫然,但以为放dàng的诗犹比风刺而轻薄不近理者为胜,

  然则此岂不即是宋人论人物之文章耶。我近年常这样想,读六朝文要比读八

  大家好,即受害亦较轻,用旧话来说,不至害人心术也。钝吟的意思或者未

  必全如此,不过由诗引用到文,原是一个道理,我想也别无什么不可罢。

  《杂志》卷一《家戒上》又有几节关于教子弟的,颇多可取,今抄录其

  一云:

  为子弟择师是第一要事,慎无取太严者,师太严子弟多不令,柔弱

  者必愚,刚qiáng者怼而为恶,鞭扑叱咄之下,使人不生好念也。凡教子弟

  勿违其天资,若有所长处,当因而成之。教之者所以开其知识也,养之

  者所以达其性也。年十四五时,知识初开,jīng神未全,筋骨柔脆,譬如

  草木,正当二三月间,养之全在此际。噫,此先师魏叔子之遗言也,我

  今不肖,为负之矣。

  何注曰,“少小多过,赖严师教督之恩,得比人数,以为师不嫌太严也。及

  后所闻见,亦有钝吟先生所患者,不可以不知。”冯氏此言甚有理解,非普

  通儒者们所能及。傅青主家训亦说及这个问题,颇主严厉,不佞虽甚喜霜红

  龛的思想文字,但于此处却不得不舍傅而取冯矣。(廿四年十二月廿八日)

  □1936年

  2月刊《宇宙风》10期,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窦存

  胡式钰的《窦存》四卷从前时常看到,却总没有买,因为不是价贵,就

  是纸太劣。其实这种书的价钱本来不会怎么贵的,不过我觉得他不能值这些,

  那就变成贵了,前几天才买了一部,在还不算贵的范围内。这书刻于道光辛

  丑,距今才九十五年,正是清朝学术中落时期,其时虽然也有俞理初龚定庵

  魏默深蒋子潇等人来撑撑场面,就一般的知识讲未免下降了。我们读《窦存》

  时颇有此感,自然就是在乾嘉时也是贤愚不齐,不见得人人都有见识,只是

  到了衰季更易感到,或者由于主观也不可知。

  《窦存》分为书诗事语四类,其《语窦》一卷列举俗语的出典,如《恒

  言录》之流,而范围较宽,最无可非议。《诗窦》所谈间有可取,《书窦》

  多卫道之言,可谓最下,《事窦》则平平耳,大抵多讲报应怪异,一般文人

  的“低级趣味”都如此,不必单责胡氏也。卷一论东坡非武王,阎百诗议子

  游子夏,钱莘楣议程伊川,卷二论人或嗤昌黎以文为诗,皆大不以为然,其

  理由则不外“何得轻议大贤人”,其议论可想见了。说诗处却有佳语,如卷

  二云:

  杨升庵谓杜子美滕王亭诗,chūn日莺啼修竹里,仙家犬吠白云间,予

  常怪修竹本无莺啼,后见孙绰兰亭诗,啼莺吟修竹,乃知杜老用此也,

  读书不多未可轻议古人。此升庵薄子美厚孙绰也。子美言之不足信,孙

  绰言之始足信,孙绰又本何书欤?且诗境贵真,使其时莺非啼竹而qiáng言

  之,谓前人曾有此说,特因袭而已。前人未有此说而我自目击其境,斯

  言之正亲切耳。吾且谓子美当日有目中之莺啼修竹,而不必有孙绰之莺

  啼修竹可也。固哉,升庵之说诗也。

  又有云:“予题汤都督《琴隐图》云,碑括前皇篆。一徒请括字来历,予曰,

  史皇造字即来历,前人经史等载籍岂别有来历耶。”这都说得很好,有自己

  的见识。但是这自信似乎不很坚,有时又说出别样的话,如云:

  “宋叶适诗云,应嫌履齿印苍苔。按汉杜林高节不仕,居一室,阶有绿

  苔,甚爱之,辄谓人曰,此可以当铺翠耳。人有蹑屐者,曰,勿印破之。盖

  叶诗印字本此。”书眉上有读者批曰,“即无本亦好。”此读者不知系何人,

  唯卷首有一印,白文四字云,“咸弼过目,”盖即其名也。又有一条云:

  “朱庆馀诗云,dòng房昨夜停红烛。杜牧诗云,空堂停曙灯。停字当本陆

  机《演连珠》,兰膏停空,不思衔烛之龙。”批曰,“此等字在作者只知用

  来稳惬,不必先有所本,乃偶然暗合也。”批语两次纠正,很有道理。胡氏

  论诗极推重陶公,有云:

  东坡曰,吾于诗人无所好,好渊明诗。式钰谓吾于诗人无不好,尤好渊

  明诗。吾于诗人诗各有好有不好,有好无不好唯渊明诗。”语虽稍笼统,我

  却颇喜欢,因为能说得出爱陶诗者的整个心情也。

  卷三所记有关于民间信仰风俗者,亦颇可取。如记佣工赵土观谈上海二

  十一保二十七图陈宅鬼仙有云:

  去年(已亥)夏其家男女出耕,鬼在田中,予闻往听,鬼称予土观;

  予笑,鬼云,勿好笑,遂彼此寒暄数语。顷之谓其家人,我回椁,尔等

  当回家饭也,耕佣无不闻者。往往二三日便回鬼门关,来时声喜,去时

  声悲,必嘱其家人曰,为善毋恶,yīn司有簿记之。

  这是很好的关于死后生活的资料,如鬼门关(据云其地甚苦),鬼回椁休息,

  yīn司有簿记善恶,皆是也。又一则云:

  世间妇女言灶神每月上天奏人善恶,故与人仇,灶诅之,有求,灶

  祷之。又岁杪买饧,择谷草之实制焙和之,俟新岁客来佐茶,故买饧于

  腊。腊月二十四日饯灶神上天,遂用饧,荐时义也,乃谓恐神诉恶,借

  胶其口,何鄙说之可笑乎。然俗之为恶概可想见。

  此一节也记得颇有意思,只是末尾说得太是方巾气,其实未必一定为恶,人

  总怕被别个去背地里说些什么,此种心理在做媳妇的一定更深切地感到,也

  自难怪她们想用大麦糖去胶住那要说闲话的人的嘴巴罢。

  卷一《书窦》的第一条是讲考证的,虽然讲得很有趣,可是有点不对。

  其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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