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63)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有馀闲记海错一册,举乡里之称名,证以古书而得其贯通,刻画其形亦毕肖

  也。”此书特色大略已尽于此,即见闻真,刻画肖耳。如“土肉”一则云:

  李善《文选江赋注》引《临海水土异物志》曰,土肉正黑,如小儿

  臂大,长五寸,中有腹,无口目,有三十足,炙食。余案今登莱海中有

  物长尺许,浅huáng色,纯肉无骨,混沌无口目,有肠胃。海人没水底取之,

  置烈日中,濡柔如欲消尽,渝以盐则定,然味仍不咸,用炭灰腌之即坚

  韧而黑,收gān之犹可长五六寸。货致远方,啖者珍之,谓之海参,盖以

  其补益人与人参同也。《临海志》所说当即指此,而云有三十足,今验

  海参乃无足而背上肉刺如钉,自然成行列,有二三十枚者,《临海志》

  欲指此为足则非矣。

  《闽小记》《错海百一录》所记都不能这样清慡。又记虾云:

  海中有虾长尺许,大如小儿臂,渔者网得之,俾两两而合,日gān或

  腌渍货之,谓为对虾,其细小者gān货之曰虾米也。案《尔雅》云,■大

  虾。郭注,虾大者出海中,长二三丈,须长数尺,今青州呼虾鱼为■。

  《北户录》云,海中大红虾长二文馀,头可作杯,须可作簪,其肉可为

  脍,甚美。又云,虾鬚有一丈者,堪拄杖。《北户录》之说与《尔雅》

  合。余闻榜人言,船行海中或见列桅如林,横碧若山,舟子渔人动色攒

  眉,相戒勿前,碧乃虾背,桅即虾须矣。

  此节文字固佳,稍有小说气味,盖传闻自难免张大其词耳。《五杂组》卷九

  云:

  龙虾大者重二十馀斤,须三尺馀,可为杖。蚶大者如斗,可为香炉。

  蚌大者如箕。此皆海滨人习见,不足为异也。

  《闽小记》卷一“龙虾”一则云:

  相传闽中龙虾大者重二十馀斤,须三尺馀,可作杖,海上人习见之。

  予初在会城,曾未一睹,后至漳,见极大者亦不过三斤而止,头目实作

  龙形,见之敬畏,戒不敢食。后从张度阳席间误食之,味如蟹鳌中肉,

  鲜美逾常,遂不能复禁矣。有空其肉为灯者,贮火其中,电目血舌,朱

  鳞火鬣,如dòng庭君擘青天飞去时,携之江南,环观挢舌。

  《海错百一录》卷四记虫其一“龙虾”云:

  龙虾即虾魁,目睛隆起,隐露二角,产宁德。《岭表录异》云,前

  两脚大如人指,长尺馀,上有芒刺钻硬,手不可触,脑壳微有错,身弯

  环,亦长尺馀,熟之鲜红色,名虾杯。苍案,宁德以龙虾为灯,居然龙

  也,以其大乃称之为魁。仆人陈照贾吕宋,舶头突驾二朱柱,夹舶而趋,

  舶人焚香请妈祖棍三击,如桦烛对列,闪灼而逝,乃悟为虾须。《南海

  杂志》,商舶见波中双樯摇dàng,高可十馀丈,意其为舟,老长年曰,此

  海虾乘霁曝双须也。《dòng冥记》载有虾须杖。举此则龙虾犹小耳。

  将这四篇来一比较,郝记还是上品,郭录本来最是切实,却仍多俗信,如记

  美人鱼海和尚撒尿鸟之类皆是,又《闽产录异》卷五记豕身人首的鲧神,有

  云,“山jīng木魅,奇禽异shòu,难以殚述”,书刻于光绪丙戌,距今才五十年,

  但其思想则颇陈旧也。郝记中尚有蟹、■、海盘缠、海带诸篇均佳,今不具

  引。

  《晒书堂诗钞》卷上有诗曰《拾海错》,原注云,“海边人谓之赶海,”

  诗有云:“渔父携筠篮,追随有稚子,逐虾寻海舌,淘泥拾鸭嘴,(海舌即

  水母,蚬形如鸭嘴,)细不遗蟹奴,牵连及鱼婢。”郝诗非其所长,但此数

  语颇有意思。《晒书堂文集》、《笔录》及诸所著述书中,则佳作甚多,惜

  在这时不能多赘。清代北方学者我于傅青主外最佩服郝君,他的学术思想仿

  佛与颜之推贾思勰有点近似,切实而宽博,这是我所喜欢的一个境界也。郝

  氏遗书庞然大部,我未能购买,但是另种也陆续搜到二十种,又所重刻雅雨

  堂本《金石例》亦曾得到,皆可喜也。(廿四年十二月廿四日,于北平)

  □1936年

  1月刊《宇宙风》9期,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钝吟杂录

  《池北偶谈》卷十七有“冯班”一条,称其博雅善持论,著《钝吟杂录》

  六卷,又云:

  “定远论文多前人未发,但骂严沧làng不识一字,太妄。”我所有的一部

  《钝吟杂录》,系嘉庆中张海鹏刊本,凡十卷,与《四库书目提要》所记的

  相同。冯氏犹子武所辑集,有己未年序,盖即乾隆四年,可知不是渔洋所说

  的那六卷原本了。序中称其情性激越,忽喜忽怒,里中俗子皆以为迂,《提

  要》亦云诋斥或伤之激,这与渔洋所谓妄,都是他大胆的一方面。序中记其

  斥《通鉴纲目》云:

  “凡此书及致堂《管见》以至近世李氏《藏书》及金圣叹《才子书》,

  当如毒蛇蚖蝎,以不见为幸,即欧公老泉渔仲叠山诸公,亦须小心听之。”

  冯氏不能了解卓吾圣叹,在那时本来也不足怪,(李氏的史识如何我亦尚未

  详考,)若其批评宋人的文章思想处却实在不错,语虽激而意则正,真如《提

  要》所云,论事多达物情。我看十卷《杂录》中就只这个是其jīng髓,自有见

  地,若其他也不过一般云云罢了。《杂录》卷一《家戒上》云:

  “士人读书学古,不免要作文字,切忌勿作论。成败得言文章,便是隔

  壁说话。”下半说得不错,上半却有问题。冯氏论事虽有见识,但他总还想

  自附于圣学,说话便常有矛盾,不能及不固执一派的人,如傅青主,或是尤

  西堂。其实他在卷二已说过道:

  “不爱人,不仁也。不知世事,不智也。不仁不智,无以为儒也。未有

  不知人情而知性者。”又卷四云:

  “不近人情而云尽心知性,吾不信也,其罪在不仁。不知时势而欲治国

  平天下,吾不信也,其罪在不智。不仁不智,便是德不明。”这两节的道理

  如何是别一事,但如根据这道理,则论人物而苛刻,谈政事而胡涂,即是不

  仁不智了,与性命绝学便没有关系。傅青主《霜红龛集》卷三十六(丁氏刊

  本)杂记一中有云:

  “李念斋有言,东林好以理胜人。性理中宋儒诸议论,无非此病。”又

  卷四十杂记五云:

  宋人之文动辄千百言,萝莎冗长,看着便厌。灵心慧舌,只有东坡。

  昨偶读曾子固《战国策》《说苑》两序,责子政自信不笃,真笑杀人,

  全不看子政叙中文义而要自占地步。宋人往往挟此等技为得意,那可与

  之言文章之道。文章诚小技,可怜终日在里边盘桓,终日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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