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所无的文化。据我想,人之异于禽者就只为有理智吧,因为他知道己之外
有人,己亦在人中,于是有两种对外的态度,消极的是恕,积极的是仁。假
如人类有什么动物所无的文化,我想这个该是的,至于汽车飞机枪pào之流无
论怎么jīng巧便利,实在还只是爪牙筋肉之用的延长发达,拿去夸示于动物,
但能表出量的进展而非是质的差异。我曾说,乞食是人类文明的产物。恐要
妨害隔壁的人用功而不在寄宿舍拉胡琴,这虽是小事,却是有人类的特色的。
《卫灵公第十五》云: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
施于人也。
《公冶长第五》云: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也。子曰,赐也,
非尔所及也。
孔子这种地方的确很有见解。但是人的文化也并不一定都是向上的,人会恶
用他的理智去gān禽shòu所不为的事,如暗杀,买yín,文字思想狱,为文明或王
道的侵略,这末了一件正该当孔子所深恶痛疾的,文过饰非自然并不限于对
外的bào举,不过这是最重大的一项罢了。
孔子的话确有不少可以作我们东洋各国的当头棒喝者,只可惜虽然有千
百人去对他跪拜,却没有人肯听他。真是了解孔子的人大约也不大有了,我
辈自认是他的朋友,的确并不是荒唐。大家的主人虽是婢仆众多,知道主人
的学问思想的还只有和他平等往来的知友,若是垂手直立,连声称是,但足
以供犬马之劳而已。孔子云:
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僻,友善
柔,友便佞,损矣。
我们岂敢对圣人自居于多闻,曰直曰谅,其或庶几,当勉为孔子之益友而已。
[附记]文中所引《论语》系据《四部丛刊》影印日本南北朝正平刻本,
文字与通行本稍有不同,非误记也。
(廿五年二月丁祭后三日记于北平)
□1936年
4月刊《宇宙风》15期,署名知堂。王霞
□收入《风雨淡》
食味杂咏注
今年厂甸买不到什么书,要想买一本比较略为好的书总须得往书店去
找,而旧书的价近来又愈涨愈贵,一块钱一本的货色就已经不大有了。好在
有几家书店有点认识,暂时可以赊欠,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几本来看罢,
有看了中意的便即盖上图章,算是自己的东西了。这里边我所顶喜欢的是一
册《食味杂咏》,东墅老人嘉善谢墉撰,有门生阮元序,道光中小门生阮福
刊。据石韫玉后序,乾隆辛丑主会试,士之不第者造为蜚语云,谢金圃抽身
便讨,吴香亭到口即吞,坐此贬官,但此二语实出《寄园寄所寄》中,两公
之姓相合,故毷氉者移易其词以腾口说耳云。东墅老人自序云:
乾隆辛亥夏养疴杜门,因思家乡土物数种不可得,率以成吟,于是
连续作诗,积五十八首,而以现在所食皆北产也,复即事得四十三首,
共成一百一首,各系数言于题下。盖墉家世习耕读,少时每从老农老圃
谈树艺,当名辨物,多以目验得之,又邻江海介五糊,水生陆产咸易致
之,考其性味,别其土宜,不为丹铅家剿说所淆。中年以北游之后食味
一变,而轺车驿路,爱好咨诹,京城顾役者无问男女皆田家也,圉人御
者皆知稼穑,下至老妪亦可询之,以是辨南北之异宜,析山泽之殊质。
又少多疾病,时学医聚药,参之经传,证以见闻,或有疑义辄为诠注。
陶斯咏斯,绝无关于喜愠,游矣休矣,非假喻于和同。诗成,汇录之,
方言里语,敢附博物哉,庶其以击壤之声,入采风之末云尔。
序文末尾写得不漂亮,也是受了传统的影响,但是序里所说的大约都是
实情,我所喜欢的部分实在也还是那些题下的附注,本文的诗却在其次。古
人云买椟还珠,我恐怕难免此诮,不过这并无妨碍,在我看来的确是这椟要
好得多,要比诗更有意思,虽然那些注原是附属于诗的,如要离诗而独立也
是不可能。阮云台序中有云:“此卷为偶咏食品之诗,通乎雅俗,然考证之
多,非贯彻经史苍雅博极群书者不能也。”可谓知言。我同时所得尚有王鸣
盛《练川杂咏》,并钱大昕王鸣韶和作共一百八十首,朱彝尊《鸳鸯湖棹歌》
百首,谭吉璁和作百十八首,杨抡《芙蓉湖棹歌》百首,并刘继增《惠山竹
枝词》三十首为一卷。这些诗里也大都讲到风物,只是缺少注解,有注也略
而不详,更不必说能在丹铅家剿说之外自陈意见的了。以诗论,在我外行看
去,似朱竹汀最佳,虽然王西庄钱竹汀的有几句我也喜欢。如朱诗云:
姑恶飞鸣逐晓烟,红蚕四月已三眠,
白花满把蒸成露,紫葚盈筐不取钱。
注云:“姑恶鸟名,蚕月最多。野蔷蔽开白花,田家篱落间处处有之,蒸成
香露,可以泽发。”又云:
鸭馄饨小漉微盐,雪后垆头酒价廉,
听说河豚新入市,萎蒿荻笋急须拈。
注云:“方回题竹杖诗,跳上岸头须记取,秀州门外鸭馄饨。”王诗云:
西风策策碧波明,菰雨芦烟两岸平,
暮汐过时渔火暗,沙边觅得小娘怪。
注引宋吴惟信元王逢简句外,只云“俗呼蛏为小娘蛏”。以上注法或是诗注
正宗亦未可知,不过我总嫌其太简略,与《食味杂咏》相比更是显然。“南
味五十八首”之十六曰《喜蛋》,题注甚长,今具录于下:
古无蛋字,亦无此名,经传皆作卵,音力管反。《说文》,■,释
云,南方夷也,从虫延,声徒旱切,在新附文之首,是汉时本无此字,
故叔重不载而徐氏增之。《玉篇》仍《说文》不收,《广韵》则亦注为
南方夷,至《唐书》柳文皆以为蛮俗之称,《集韵》并载■■,要皆不
关禽鸟之卵。今自京师及各省凡鸟卵皆呼为蛋,无称为卵者,字从虫从
延,本以延衍卵育取义,蛋则■省也,考《说文》卵字部内有■字,卵
不孚也,徒玩切,与蛋为音之转,盖古人呼不以之孚jī鸭之卵而徒供食
者即以孚之不成之卵名之,因而俗以蛋抵■也。隋唐前无■字,亦无此
名。元方回诗曰,秀州城外鸭馄饨,即今嘉兴人所名之喜蛋,乃鸭卵未
孚而殒,已有雏鸭在中,俗名哺退蛋者也。市人镊去细毛,洗净烹煮,
乃更香美,以哺退名不利,反而名之曰喜蛋,若鸭馄饨者则又以喜蛋名
不雅而文其名,其实秀州之鸭馄饨乃《说文》毈字之铁注脚也。
诗中又有注云:
“喜蛋中有已成小雏者味更美。近雏而在内者俗名石榴子,极嫩,即蛋